第45章 一碗水難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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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姑姥見秦香蓮看過信的神情有異,心裏的猜測落到實處。
    “小姑說,她在觀裏過得不錯,就是有些想你。”
    秦香蓮避重就輕,打算先道些無關痛癢的內容,其餘的怎麽說她沒想好,一時忽略眼前人是來信者的母親。
    “我隻是認不了字,眼睛瞎了,心還沒瞎,香蓮閨女,快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姑姥聽。”
    秦香蓮對薑姑姥的二女兒離家入道的事情有所耳聞,但內裏實情如何,她是半分不知道的。
    直到今天看這信,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將她包圍,小姑寫的信同陳世美不一樣,絲毫沒有文章的美感,質樸平淡,但其中所飽含的感情太過充沛。
    秦香蓮扶著姑姥坐下,今日她不讀,明日姑姥也會尋其他人來讀,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開了口。
    那封信就如此跨越千年的時光,讓她聽見了她的聲音。
    “娘,我好想你。
    我也在無數個睡不著的深夜想起過你,在過得不好的時候想起過你。
    可是娘,我想起你的時候就會想起你給兄弟一年幾貫錢的學費,怕他們在無尤觀耽誤學業,即便他們在觀裏都排名倒數,卻不肯出幾十文錢給我看病讓我落下風疾。
    我從前以為是貧窮,是迫不得已,是已經給了我很多給不了我更多了,後來才慢慢了解到什麽是不愛,是不重要,是失去也無甚可惜。
    我想起你的時候就會想起你給他們那麽多那麽多,卻隻分我幾乎見不到的一點點。
    我想起你的時候就會想起你任勞任怨給他們洗衣做飯的時候罵我是個懶鬼,明明我已經幹了很多活。
    娘,我也很想你,可是怎麽辦呢,我做不到原諒過去的一切,我對你的愛不夠了。
    最近我想起你的時候總會想起小時候,弟弟睡在你懷裏,我睡在你腳邊,你抱著他們,我小心翼翼地抱著你的腳。
    你一腳踢開我,說我冰到你了。
    我很怕黑,也很怕冷。
    娘,我愛過你的,假如你像愛他一樣愛過我。
    你對我已經比對你自己好,可是娘,我寧願你對你自己好,我不想當我把我分到的僅有的一塊肉分給你的時候,你要把我給你的肉分給他們。娘,我也愛吃肉的。
    娘,我多麽希望你是一個自私自利的隻為自己活著的女人,那樣誰也得不到你的愛,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我還記得有一年放牛的時候突然下了暴雨,別的孩子都隻能牽著牛淋著雨往家裏跑,隻有你一腳深一腳淺的來給我送雨披鬥笠,一邊罵我一邊緊緊牽著我的手。
    我一直反複舔舐這些微小的類似被愛的瞬間,再像從前的很多次一樣,忽略你的不愛以免自己受到傷害。
    明知道娘沒有那麽愛我,甚至是不愛我,可我還是會在輾轉反側的深夜想起娘,然後淚濕枕巾。
    娘可能沒有什麽錯,可女兒又有什麽錯。
    愛或許並不高尚,它顯得這樣無恥無理莫名其妙,明明女兒生來時什麽錯也沒有犯,隻因為是女兒,是娘並不期盼甚至不想擁有的女兒。
    我不是想娘,我隻是太渴望被愛了。
    我想的是那個在想象裏會愛我像愛兄弟一樣的娘。
    娘,小時候吃魚圓,兄弟一個也不分給我,你一句話也不說。
    其餘時候,你說哥哥大,要聽他的,又說弟弟小,要讓著他。
    可哥哥永遠比我大,弟弟永遠比我小,你也總說沒有把我溺斃在臉盆裏凍死在寒風裏餓死在牆角下,就已經很愛我很對得起我。
    至少你好好把我養大,可那是因為我小時候好養,長大能幹的活又很多,才這樣幸運地活過了一年又一年吧。
    我一生都在說服自己接受你的偏心,到現在我要死了,我發現我還是不能釋懷。
    離開家的這些年,我接觸到身邊的許多人,她們難道全部都愛我才那樣溫和地對待我嗎?她們隻是尋常態度,她們並不愛我。
    愛是鏡花水月,我後知後覺,當年的我不是不被愛,而是在被恨,被傷害。
    一直被暴力對待的我終於明白,娘,過去許多年,你們偶爾展露出的溫和不是源自於對我的愛,是同情和愧疚。
    我卻被困住了,我被困住了一生。
    我也要解脫了,我要死了,得了風疾還苟且偷生到今天,上天已經足夠垂憐我。
    等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觀裏的師父們會將我葬下,今生緣分已盡,來世若有機會,娘,做我的女兒吧。
    女兒先去投胎,娘再活十幾年再來。祖母講過,你那年跟外祖父說,你很想要一塊新布做嫁衣,外祖父沒給你,反而把你的聘禮給舅娘了。
    你一輩子沒穿過新衣服。
    我知道,你也隻是個可憐的女人,一生都未曾為自己活過,我怨你恨你,到現在,我還是愛你。
    等你做我的女兒,我年年給你做新衣服穿,頓頓給你做肉吃。
    你會是我唯一的女兒。
    寫到這裏已經淚流滿麵,就這樣吧。
    對不起,娘。”
    寄信人的姓名叫秦盼兒。
    寫上姓名以後,寄信人還在姓名下頭補充了一段話。
    “娘,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你們的心思昭然若揭,盼望兒子。我在觀裏叫靜寧,師父希望我的內心能得到平靜安寧,但我想你不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用這個名字,墓碑上隻會刻靜寧。”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恐怕這位名叫靜寧的女冠,也沒得到過真正的平靜與安寧。
    她的一生都困在那場暴雨裏,短短的一張信紙如何能夠道盡內心的萬般苦楚,她最對不起的或許是自己,卻在最後和母親說對不起。
    恨為愛之極,她愛那個曾經牽住她的手為她遮風擋雨的母親,所以如此痛恨母親的不公,又因這封控訴母親的信,對母親感到抱歉。
    幾張信紙,墨字被反複劃掉又重新寫上,修改得斑駁一片。
    那母親呢,她是否需要對飄零一生的女兒說聲對不起,對重複了她的命運卻不甘自己重複母親的命運的女兒說聲對不起呢?
    連一口肉一身新衣都要讓給孩子的母親又是否對得住她自己。
    這樣短又這樣長的一生,對與錯,竟不能夠分明。
    秦香蓮作為局外人,都無法釋懷,她不禁想,自己對待兩個孩子到底如何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她不會這樣偏心的,更不可能如此無私奉獻,她要穿新衣她要吃肉她不想和孩子睡一張床她也不會在下雨天去接孩子她也不想淋雨。
    當娘這件事,還是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