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拓片的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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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季的陽光像浸了水的綢緞,透過木格窗斜斜鋪在晾架上,將那張尚未幹透的銅鍾拓片映得半透明。江淺捏著竹起子的手懸在紙角上方三厘米處,掌心的溫度讓竹片邊緣微微發燙。自淩晨四點完成拓印到此刻,她已守了六個小時,眼看著宣紙上的墨色從濕潤的烏亮褪成亞光的黛青,終於等到最關鍵的起紙時刻。
    手機在工作台上震動起來,是市文物局的小陳發來消息:“江姐,拓片什麽時候能送過來?老局長明天要帶著省廳專家來看鍾樓遺址的材料。” 江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今晚十點前肯定送到,放心。” 剛發送完,竹起子的牛角尖已觸到紙角,輕微的 “噗嗒” 聲讓她眼皮一跳 —— 那是宣紙與銅體分離時,殘留的漿糊纖維斷裂的聲響。三年前修複宋墓石碑時,她曾因起紙過早扯破過字口,此刻指尖幾乎是貼著鍾體弧度在遊走,每掀起半厘米都要側頭觀察紙背與銅鏽的粘連程度。當整張拓片完整脫離鍾體的瞬間,懸在胸腔的那口氣才化作一聲輕歎,拓片邊緣因濕度形成的自然卷邊,在她掌心投下細碎的陰影,像極了鍾體雲雷紋的投影。
    “又在和老物件較勁呢?” 木門被推開,帶著股潮濕的桂花香,隔壁古籍修複室的林姐抱著一摞宣紙探進頭來,“我剛配了新的漿糊,用的是去年你給的雲南白芨,要不要試試?” 江淺直起發酸的腰,笑著接過紙包:“正愁這次的銅鏽頑固,漿糊得調整配方。你來得正好,快幫我看看這個。” 她將拓片平攤在工作台上,指著 “調” 字右下方泛灰的飛白處,“第三遍上墨時拓包頓了下,現在這塊墨色不均,用你新漿糊補拓行不行?”
    林姐戴上老花鏡湊近細看,指尖輕輕摩挲著紙麵:“得先在邊角試色。你看,這裏的纖維已經有點起毛,補拓力度要比平常輕三成。” 說著從隨身布袋裏掏出支狼毫筆,“用這支紫毫,筆尖夠細。” 兩人蹲在台燈下,看著林姐在拓片邊角蘸墨試色,江淺忍不住感歎:“還是你有辦法,我剛才對著這塊看了半小時,都不敢下手。”
    “你啊,就是太較真。” 林姐用紙巾擦著筆尖,“上次修複唐代經卷,你連個半毫米的蟲蛀孔都要調三種顏色修補。不過話說回來,這次銅鍾拓片發現的鑄造顫筆,可是大收獲。老局長知道了,保準又要誇你。”
    江淺臉頰微紅,將試色成功的拓片重新放回晾架:“也是運氣好。對了,你見過用左手書寫的鍾鼎文嗎?‘調’字這個言字旁的筆勢,總讓我想起在敦煌見過的左撇子畫工題記。”
    正說著,手機再次震動,是讀研時的導師發來語音:“小江,聽說你在做明代銅鍾拓片?遇到什麽難點盡管說,我這有本新出土的《鍾鼎款識校注》,或許用得上。” 江淺趕緊按下接聽鍵:“老師!您來得太及時了。鍾體上‘安’字右半部分殘缺,我通過透光法推測是‘女’部,但銘文裏的異體字寫法和《金石錄》記載不太一樣……”
    師徒倆隔著電波討論了二十多分鍾,導師的建議讓江淺豁然開朗:“嚐試對比同時期其他青銅器銘文的書寫習慣,說不定能找到線索。” 掛斷電話時,林姐已經幫她把工作室的濕度調到了 65,桌上擺著新泡的白芨茶。
    檢查拓片質量時,江淺習慣性地戴上那副鑲著玳瑁邊的放大鏡。這是師父臨終前送她的禮物,鏡片邊緣還留著淡淡的指紋印。她從工作室角落拖出那盞可調角度的落地燈,冷白光打在拓片上,每個筆畫的瑕疵都無所遁形。“調” 字右下方的飛白處泛著不均勻的灰,那是拓包在第三遍上墨時稍有停頓留下的痕跡;“順” 字走之底的邊緣有半道淺細的毛邊,應該是起紙時竹起子在銅鏽凸起處刮擦所致。她取出三支不同顏色的水溶性彩鉛 —— 紅筆標注重修區域,藍筆標記需考證的殘缺,綠筆記錄拓印時的特殊處理 —— 筆尖在紙邊空白處落下時,手機又響了,是小陳發來催促的表情包。
    暮色漸濃時,江淺開始整理工作台上的狼藉。搪瓷盆裏的銅鏽殘跡已經曬幹,呈細碎的孔雀藍色,她小心地收集起來 —— 這些看似無用的碎屑,或許能通過化學分析還原銅鍾的鑄造工藝。拓包上的絲綢外層沾滿了鬆煙墨,她解下來泡入皂角水中,看著墨色在水裏緩緩散開,形成一幅幅抽象的水墨畫。這時,窗外傳來熟悉的電動車鈴聲,是樓下裝裱店的王師傅。
    “小江,聽說你今天拓了銅鍾?” 王師傅提著個油紙包走進來,“給你帶了剛出爐的海棠糕。我在店裏聽客人說,鍾樓遺址最近挖出不少好東西,是不是真的?”
    江淺接過點心,笑著點頭:“是挖到些銘文磚,但最珍貴的還是這口銅鍾。您看,” 她展開拓片,“這些文字裏藏著五百年前的秘密。”
    王師傅眯著眼端詳:“嘖嘖,這墨色,跟我裝裱的古畫似的。不過這‘調’字看著有點怪,這兒怎麽多了個小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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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眼力真好!” 江淺興奮地解釋,“這可能是鑄造工匠的個人習慣,說不定能查出他的身份。” 兩人正說著,小陳的電話又打過來了,催問拓片進度。
    裝拓片的帆布包是母親親手縫製的,藍底白花的粗布上繡著小小的拓包圖案。江淺將文件夾小心地放入包中,底部墊著軟布,側麵用鬆緊帶固定,確保拓片在騎行過程中不會折損。臨出門前,她又檢查了一遍工作室的門窗:樟木箱的銅鎖扣了三扣,晾架移到離窗戶半米處,防止雨水濺濕,裝著銅鍾的棉套子重新裹緊,鍾體表麵還留著她整天摩挲的溫度。
    夜路上的車燈在雨幕中劃出一道道光痕,江淺的自行車碾過水窪,濺起的水花打在帆布包上。懷裏的文件夾隨著騎行節奏輕輕晃動,拓片上的文字仿佛在黑暗中靜靜生長。她想起下午與林姐、導師和王師傅的對話,那些關於拓片的討論與建議,此刻都化作前行的動力。或許,這些帶著歲月痕跡的拓片,真的能解開鍾樓裏隱藏了五百年的秘密 —— 那些關於鑄造工匠的故事,關於祈福儀式的細節,關於時光如何在銅鐵與紙墨間留下印記的密碼,都將在她日複一日的研究中逐漸顯形。
    回到家時已過九點,江淺顧不上換濕透的鞋子,徑直走進書房。台燈亮起的瞬間,牆上貼著的幾十張拓片複印件在光暈中蘇醒,那些來自不同時代的文字仿佛在互相呼應。她將新拓片鋪在書桌中央,取出放大鏡和筆記本,筆尖懸在紙麵許久,最終落下的第一行字是:“今日發現,‘調’字言字旁有鑄造顫筆,或為工匠左手書寫所致。” 墨跡在台燈下泛著溫潤的光,像極了下午拓片上那些重新蘇醒的文字 —— 它們曾被銅綠掩埋,如今卻在紙墨間重新獲得了呼吸,而江淺知道,屬於它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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