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拓片的製作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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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潮氣像塊浸透水的棉絮,裹著老工作室的雕花木門發出細微的吱呀聲。江淺將銅鍾最後一道加固的麻繩解開時,指腹觸到鍾體上凝結的銅鏽,涼津津的觸感混著淡淡土腥味漫上來。這雙手曾被師傅誇讚 “骨節生得巧”,此刻卻因常年接觸堿性清潔劑,指縫間泛著微微的白,虎口處還留著去年修複漢代石碑時被碎石劃傷的淡疤。
這是她今晨從文物局庫房接回的明代弘治年間青銅鍾,鍾體表麵覆蓋著厚薄不均的銅綠,十二道雲雷紋間的銘文已有三分之一漫漶不清,尤其是 "風調雨順" 四個主紋字,右半部分幾乎被氧化層吞噬。望著鍾麵,江淺耳邊突然響起三年前師傅臨終前的咳嗽聲:“淺丫頭,遇到殘缺的字,要像聽老人講故事,先別急著補全……”
工作台的玻璃罐裏泡著七八種拓印工具,最常用的鬃刷在清水中舒展著半舊的毛茬。江淺先取來軟毛牙刷,蘸著稀釋過的檸檬酸溶液輕刷鍾體表麵。銅綠遇酸泛起細小氣泡,沿著鍾體弧度匯成淺綠的細流,在搪瓷盆裏積成薄垢。刷到 "雨" 在凹槽時,刷頭突然被什麽東西卡住 —— 半片指甲蓋大小的碎瓷片嵌在筆畫轉折處,邊緣還沾著暗紅的鐵鏽。她下意識咬住下唇,這動作跟二十年前初次觀摩師傅拓片時如出一轍。換上彎頭鑷子前,她對著掌心嗬了口氣,試圖驅散指尖因緊張泛起的涼意。醫用酒精棉片反複擦拭鑷子尖端,直到金屬反光裏映不出半點雜質,才敢輕輕探入凹槽。瓷片與銅體摩擦發出細碎的 "滋滋" 聲,每移動半毫米都要停下來觀察鍾體表麵是否留下劃痕,足足用了二十分鍾才將這片不知何時嵌入的異物取出。此時她後頸已沁出細密的汗珠,在發梢凝成小小的水珠。
處理完表麵汙垢,江淺開始調配拓印用的漿糊。案板上擺著曬幹的白芨片、新磨的糯米粉和一小瓶醫用明膠。按照師傅傳下的古方,她先將白芨放入陶罐熬煮,淡金色的藥汁在文火上翻滾時,整個工作室都漫著清苦的草木香。記憶突然翻湧,十二歲那年在師傅家後院,她因偷嚐熬煮的白芨汁被苦得直掉眼淚,師傅卻笑著說:“這苦味,是老祖宗留給拓片人的醒神湯。” 待白芨汁濾出冷卻,再按 13 的比例調入糯米粉,最後加入少許明膠增加黏性。攪拌時手腕要保持順時針畫圓,力度輕了粉粒會結塊,重了則破壞漿糊韌性,這手法她練了整整三年才達到 "如攪蛋液般順滑" 的境界。此刻她一邊攪拌,一邊在心裏默數圈數,這是師傅教的老法子,確保每次調配的漿糊都分毫不差。
裁紙環節需要絕對的專注。江淺從樟木箱裏取出安徽涇縣特製的單宣紙,這種紙薄如蟬翼卻韌性十足,專為青銅器拓印定製。她用竹尺量出比鍾體銘文區域大兩寸的尺寸,刀刃在宣紙邊緣遊走時,餘光瞥見箱底壓著的泛黃照片 —— 那是她出師那天,師傅舉著她的第一張完整拓片,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擠到了一處。必須屏住呼吸保持手腕平穩 —— 稍有歪斜,整張紙就可能在下一步上紙時出現褶皺。裁到第三張時,窗外突然傳來悶雷,她的手微微一抖,紙角出現一道極細的毛邊。這張紙立刻被歸入 "備用" 對,拓印講究 "一次成紙",任何瑕疵都可能在捶打時造成致命失誤。她揉了揉發酸的肩膀,想起師傅常說:“拓片人的肩頸,要能擔得起千年的重量。”
上紙是整個流程最考驗功底的步驟。江淺將調製好的溫漿糊用羊毛刷薄薄塗在鍾體銘文區,漿糊溫度必須控製在 38 度左右,涼了黏性不足,熱了會損傷宣紙纖維。刷漿時要順著銅鍾的弧度打圈,確保每個凹痕都被均勻覆蓋。她忽然想起第一次獨立上紙時,緊張得把漿糊刷成了深淺不一的色塊,被師傅罰站在拓片牆前看了整整三小時。接著提起宣紙,像托著一片輕盈的雲,對準位置後緩緩落下,指尖從中心向四周輕輕按壓,讓紙麵與銅體完全貼合。當紙角出現第一個氣泡時,她迅速用鬃刷側麵輕敲,氣泡立刻順著刷痕方向排出,這串動作連貫如舞蹈,每個落點都經過千次練習形成肌肉記憶。可隻有她自己知道,每次上紙時,心跳都會不自覺地加快,仿佛在等待一場未知的宣判。
真正的挑戰出現在捶打環節。江淺換上純棉手套,握住棗木製成的鬃砸刷,開始順時針方向捶打紙麵。鬃刷的彈力、落力的角度、捶打的頻率,三者必須達成微妙的平衡。太輕無法讓宣紙陷入文字凹槽,太重則會打破紙麵。捶打 "順" 字的走至底時,刷尖突然在某處打滑 —— 那裏的銅體有塊不易察覺的凸起,導致宣紙未能完全貼服。她深吸一口氣,想起師傅教的 “三停三看” 法:停手、停眼、停呼吸,看紙麵、看銅體、看工具。放下鬃刷,對著凸起處哈了口氣,趁紙麵微潮時用骨製磨板輕輕推壓,直到紙麵完全陷入筆畫深處,指尖觸摸能清晰感受到文字的棱角。此時她的額頭已經抵在了鍾體上,呼出的熱氣在銅綠表麵凝成細小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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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遍上墨前,江淺在拓包上裹了層新的絲綢。拓包由多層羊毛氈疊加而成,外層必須用素色真絲包裹,才能保證墨色均勻。她將鬆煙墨倒入青瓷硯台,加幾滴陳年紹酒研磨,墨汁在硯心泛著幽藍的光。這讓她想起十八歲生日,師傅送她的第一塊鬆煙墨錠,上麵刻著 “墨裏藏春秋” 五個小字。拓包先在瓷盤上打圈沾墨,再移到另一塊幹燥瓷盤上反複拍打,直到包麵的墨色看不出深淺差異。當拓包第一次接觸紙麵時,她的手腕像懸著根細彈簧,以每秒三次的頻率快速起落,墨色如薄霧般在紙麵上暈開,露出底下淺灰的文字輪廓。可每一次起落,她都在心裏默默祈禱,害怕某個瞬間就毀了前麵所有的努力。
"調" 字的言字旁讓她停住了手。本該清晰的豎畫隻剩模糊的淺痕,貼近紙麵能看到銅體在此處有個兩毫米深的凹坑,宣紙雖然陷入凹坑,卻因底部不平整無法完整呈現筆畫。江淺試過加大捶打力度,結果紙麵出現細小裂痕;又嚐試在凹坑處墊薄絹,墨色卻在此處淤積。焦慮感像漲潮般漫上來,她抓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一口,卻發現茶水早已涼透。就在這時,師傅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拓片不是與殘缺較勁,是和時光和解。” 最後她想起師父曾提過的 "補拓法",用極細的狼毫筆蘸著稀釋十倍的墨汁,在拓片背麵對應的位置輕輕勾勒,讓墨色從背麵滲透到正麵,既填補了凹陷,又不會破壞整體墨色的均勻。勾勒時,她仿佛看見師傅就站在身後,帶著那抹熟悉的欣慰笑容。
整個上墨過程持續了六個小時,江淺中途隻喝了兩口水,每次放下拓包都要活動手腕防止僵硬。當第三遍濃墨上完,鍾體銘文終於在宣紙上顯露出清晰的輪廓 —— 那些被歲月侵蝕的筆畫,在她的拓包下重新擁有了筋骨。最後一道工序是 "起紙",她用竹起子從紙角輕輕挑起,感受著宣紙與銅體分離時的細微阻力,像揭開一封來自五百年前的書信。當整張拓片完整脫離鍾體的瞬間,墨色未幹的文字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連 "順" 字底部那個半毫米的缺口都被她用淡墨巧妙修補,既保留了曆史痕跡,又讓文字具備可讀性。
暮色漫進窗戶時,江淺將拓片平放在晾架上,用鎮紙壓好四角。看著自己耗時一整天完成的作品,那些曾在銅鍾上模糊的文字,此刻在素白宣紙上以純黑的姿態重生,筆畫間的飛白處還留著拓包拍打時的自然紋理。她想起第一次跟師傅學拓印時,把漢瓦當拓片做得墨色不均,師傅卻指著瓦當上的雲紋說:"拓片不是簡單的複製,是讓死去的文字重新呼吸。" 此刻指尖撫過 "風調雨順" 四個字,能清晰感受到每個筆畫轉折處的細微起伏,那是拓包與銅體、墨色與宣紙在時光裏的共振。淚水突然模糊了她的視線,這不僅是一張拓片,更是她與師父跨越時空的對話。
工作室的座鍾敲響八點,江淺才驚覺忘記吃午飯。但看著晾架上漸漸幹透的拓片,那些曾被銅綠掩埋的文字,如今正以最莊重的姿態訴說著五百年前的祈願。她知道,明天還要將拓片掃描存檔,用專業軟件修複那些無法通過手工彌補的殘缺,但此刻她隻想靜靜坐著,聽窗外的雨聲與拓片上的文字在心底共鳴 —— 這大概就是拓片師的宿命,在時光的褶皺裏,用耐心與技藝,讓古老的文明重新發出清晰的聲響。而她,願做那個永遠的聆聽者與傳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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