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沒人替我們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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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展”開展第三日的清晨,冷冽的空氣尚未被城市的喧囂捂熱,蘇明玥辦公室的電話就尖銳地響了起來。
一個沉穩的男聲,自稱來自市文化局,語氣禮貌得像一把裹著天鵝絨的手術刀“蘇女士,關於您的‘失敗者展’,我們收到一些反饋,認為展覽的整體基調……嗯,過於陰暗,可能對部分觀眾造成心理不適。”
蘇明玥握著聽筒,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際線上。
她沒有反駁,也沒有辯解,隻是靜靜地聽著。
“我們的建議是,能否考慮增設一個‘治愈成果區’?”對方的聲音裏透著不容置喙的“善意”,“展示一些案例……主人公們如何通過努力走出陰霾,擁抱新生。這樣可以平衡一下展覽的基調,給予觀眾更多正向的引導。”
正向引導。
蘇明玥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能想象出對方描繪的畫麵一排排溫馨的展板,配上催人淚下的文字和陽光燦爛的笑臉,最終匯成一句金光閃閃的結論——隻要你足夠努力,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多麽完美,多麽和諧,也多麽……虛偽。
“電話裏說不清楚,”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不如這樣,明天上午十點,歡迎您親自來現場看一看。百聞不如一見,不是嗎?”
對方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隨即答應下來。
掛斷電話,蘇明玥沒有絲毫的煩躁。
她轉身走向展廳,那裏,人流已經開始湧動。
她沒有去看那些令人心碎的展品,而是徑直走向出口處的留言牆。
那麵牆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各種顏色的便簽,像一片沉默而洶湧的彩色海洋。
當晚,辦公室裏隻剩下服務器低沉的嗡鳴。
蘇明玥調取了展覽開放七日以來,所有線上線下觀眾的留言數據,共計一萬三千餘條。
她將這些碎片化的情緒導入分析軟件,屏幕上,詞雲圖緩緩生成。
結果不出所料。
占據核心位置、字體最大的高頻詞,並非官方擔心的“痛苦”、“絕望”或者“壓抑”。
而是四個字——原來我也這樣。
四個字,像一聲穿越人群的歎息,將無數孤立的靈魂連接在一起。
它不是呻吟,而是一種辨認。
不是沉淪,而是一種看見。
蘇明玥將這張詞雲圖打印出來,放在辦公桌上。
旁邊,她抽出張空白便簽,拿起筆,用清秀而有力的字跡寫下一行話。
次日,那位文化官員如約而至。
他衣著筆挺,神情嚴肅,顯然是帶著審視的目光來的。
蘇明玥什麽也沒說,隻是陪著他,從第一個展區走到最後一個展區,最後停在那麵五彩斑斕的留言牆前。
官員的目光掃過那些字跡各異的便簽“我也是那個被pua到自我懷疑的人”、“我爸媽也說過,你為什麽不能像別人家孩子一樣”、“原來不止我一個人,覺得活著好累”……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牆中央,蘇明玥昨晚貼上去的那張a4紙上。
巨大的詞雲圖中央,“原來我也這樣”幾個字仿佛有千鈞之力。
紙的下方,是那張手寫的便簽,字跡在射燈下清晰可見
“你說的陰暗,是有人終於敢照的鏡子。”
官員在那麵牆前站了很久,久到蘇明玥以為他會就此發作。
但他沒有。
他隻是沉默地轉身,深深地看了蘇明玥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有驚詫,有思考,或許還有一絲被觸動後的動搖。
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展廳,再也沒有提過任何修改要求。
幾乎是同一時間,蘇明心的手機也收到了一封措辭懇切的郵件。
發件人是她的母校——那座曾見證她最耀眼也最破碎時光的頂尖學府。
郵件內容很簡單,校方希望她能作為“傑出校友”,在即將到來的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講。
校方甚至貼心地為她擬定了主題“如何走出創傷,迎接未來。”
蘇明心看著那行字,仿佛能看到校領導們期待的目光。
他們想要一個鳳凰涅盤的勵誌故事,一個從深淵爬回頂峰的完美範本,用來激勵台下那些即將踏入社會、對未來既憧憬又迷茫的學子們。
她沒有拒絕。但她回複的郵件裏,附上了一份她擬定的講稿標題。
《我不負責治愈你們的不安》。
這個標題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校方委員會裏激起了軒然大波。
有委員認為這過於尖銳,缺乏正能量,甚至有些“不識抬舉”。
在激烈的討論中,有人調出了蘇明心當年那份幾乎將整個學術界都掀翻的退學報告。
報告的最後一頁,她親手寫道“你們總問我‘現在幸福嗎’,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能不能不幸福?”
這句話讓會議室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最終,那位力排眾議的老校長拍板“就用這個標題。我們的學生需要的不是廉價的雞湯,而是真實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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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當天,宏偉的禮堂座無虛席。
三千雙年輕的眼睛,匯聚在聚光燈下的那個身影上。
蘇明心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長褲,沒有刻意打扮,卻自有一種無法被磨滅的光芒。
她沒有像任何人預想的那樣,去講述自己的苦難與掙紮。
她隻是平靜地站著,用清澈而堅定的聲音,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在今天站在這裏之前,有很多人告訴我,應該和你們分享,我是如何‘走出來’的。但我今天想告訴你們的是,也許我們真正需要麵對的問題是——為什麽我們非得‘走出來’不可?”
台下一片寂靜。
“我們被告知要堅強,要樂觀,要與過去和解。仿佛‘不幸福’是一種錯誤,一種需要被盡快修複的故障。我不是來給你們答案的——我是來告訴你們,可以不必有答案。你可以帶著你的傷口,你的困惑,你的不安,繼續走下去。它們不是你的負擔,而是你之所以為你的一部分。”
她頓了頓,環視全場。
“我,蘇明心,不負責治愈你們的不安。因為你們的不安,無需被任何人治愈。它隻需要被看見,被承認,被允許存在。”
靜默。長達數秒的、仿佛能聽到心跳的靜默。
隨後,掌聲毫無預兆地響起。
先是零星的幾下,然後迅速匯成一片雷鳴般的海洋,經久不息。
那掌聲裏,有釋然,有共鳴,更有被理解後的洶湧感動。
而在另一座城市的頂尖研究中心,顧承宇正麵臨一場無聲的博弈。
內部會議上,一份來自某省級政法係統的合作意向書被投影在大屏幕上。
他們希望引進顧承宇團隊開發的“認知波動模型”,將其納入公務員的心理健康篩查體係。
理由冠冕堂皇——“有效識別潛在風險,預防極端行為發生。”
與會者大多麵露喜色。
這意味著他們的研究成果將獲得前所未有的應用,是巨大的成功。
顧承宇卻一言不發,指尖在會議桌上輕輕敲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模型的威力,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邊界。
用它來做臨床輔助診斷是一回事,用它來做大規模的、權利化的篩查,則是另一回事。
他沒有在會上公開反對,那隻會顯得不合時宜。
會議結束後,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組織核心團隊,用了一周時間,開發出了一套“反向壓力測試”工具。
這套工具旨在模擬係統在複雜現實中最可能出現的誤判場景。
他輸入了一個匿名化的真實案例一名基層科員,因長期堅持舉報上司的貪腐行為,遭到整個單位的排擠和孤立,出現了焦慮、失眠、社交回避等症狀。
測試結果很快生成。
在冰冷的“認知波動模型”分析下,這名科員的各項指標,被係統清晰地標記為——“偏執型人格障礙高風險”。
顧承宇將這份附帶了詳細過程分析的測試報告,匿名提交給了項目評審組。
報告的末尾,他隻附上了一句話
“我們防的不該是情緒,而是讓情緒無處可訴的製度。”
半個月後,他收到通知,那個宏大的合作提案,因“技術成熟度有待進一步論證”,被無限期擱置了。
記憶的長河,總有人在默默擺渡。
林景深在“記憶修複中心”的公眾開放日巡視時,注意到檔案室外,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蹲在角落裏無聲地哭泣,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他走過去,檔案管理員低聲告訴他,這位老人不是登記在冊的幸存者或家屬。
林景深在她身旁蹲下,沒有開口勸慰。
老婦人抬起布滿淚痕的臉,聲音沙啞而破碎“我……我不是受害者。我是……我是當年‘清源智庫’外圍護理團隊的護士……我知道一些事,但我一直不敢說……我怕……”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充滿了長達二十多年的恐懼和自責。
林景深靜靜地聽著,既沒有拿出錄音筆,也沒有說“沒關係,都過去了”。
當她終於平靜下來,他從口袋裏取出一支筆和一張印有中心抬頭的監督意見表,遞到她麵前。
“你可以寫,也可以不寫。”他的聲音平靜而克製,“但如果你寫了,我們會聽。”
他沒有給她任何承諾,也沒有施加任何壓力。
他隻是了一個可能性,一個選擇權。
老婦人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卻像接過了千斤重擔。
她看了林景深許久,最終點了點頭,蹣跚著離開了。
三天後,中心門口的意見信箱裏,多了一封厚厚的、沒有署名的信。
信裏的字跡歪歪扭扭,充滿了塗改的痕跡,卻詳細記錄了1999年秋天,一次以外出療養為名,對數十名研究員進行的集體、強製性“新型鎮靜藥物”注射的經過。
時間、地點、藥物名稱、負責人的名字,都清晰在列。
林景深將信的原件,連同自己的調查建議,一同呈交給了理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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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封信的複印件,他親自將其封存,放入了中心最深處的“沉默檔案館”。
檔案的標簽上,他隻寫了八個字“遲到的證詞,無需原諒。”
真相需要的不是原諒,隻是被記述。
同一片天空下,葉小棠在“織光講堂”聽完了那期名為《如何原諒自己》的線上直播。
講師溫柔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她卻關掉了屏幕,獨自驅車來到雲港郊外。
這裏有一座無名墓園,埋葬著許多身份不明的逝者。
她停在一棵虯結的老槐樹下,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了一份被牛皮紙袋包裹得很好的名單。
這是她通過特殊渠道拿到的,一份從未公開過的內部記錄——在當年的“清源行動”中,確認死亡但因爆炸和後續的掩蓋,始終無法尋回遺體的七名研究員。
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存在一樣,被從所有公開記錄中抹去了。
葉小棠拿出七塊事先準備好的、手掌大小的鵝卵石,用隨身攜帶的刻刀,一筆一劃,將那七個名字,分別刻在了石頭上。
她的動作很慢,很穩,像是在完成一個莊嚴的儀式。
刻好後,她用手在老槐樹下挖了一個坑,將七塊石牌小心翼翼地並排埋了進去,然後將土重新覆上,輕輕拍平。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對著那片新土,輕聲說“你們不是加害者,也不是受害者。你們是被抹掉的人。今天,我來替你們立碑。”
一陣風吹過林梢,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一聲遙遠的回應。
深夜,蘇明玥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失敗者展”的辦公室。
展廳早已關閉,一片寂靜,隻有中央那棵巨大的“生音樹”散發著柔和的光。
忽然,她的腳步頓住了。
“聲音樹”的主幹——那棵象征著核心傾聽的“母樹”,此刻正獨自亮著,一明一滅,像一顆跳動的心髒。
按照係統設定,隻有在接收到未被歸類的、帶有強烈情緒指向的特殊錄音時,它才會呈現這種狀態。
她心中一緊,快步走上前。
一陣微弱的、帶著電流雜音的聲音從樹幹中傳來。
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個幸存者的聲音。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聲音裏充滿了壓抑的恐懼和迷茫
“我……我昨天簽了那份‘人格承諾書’,學校說這是為了我們好,是進入社會前的安全保障……可我現在後悔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說‘不’……”
錄音到這裏戛然而止,沒有署名,沒有地點,隻剩下女孩急促而絕望的呼吸聲,像一隻被無形之網困住的鳥。
蘇明玥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
她立刻衝回辦公室,雙手在鍵盤上疾飛,迅速調出了“lightanchor”係統的後台數據。
一條刺目的紅色警報跳了出來。
這段錄音的上傳源,來自西南某試點城市的一個新接入節點。
更讓她心頭發冷的是,係統日誌顯示,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該區域先後有十二個不同的id,嚐試上傳主題類似的求助錄音。
但無一例外,全部被本地的服務器防火牆自動攔截、清除。
這道防火牆,並非“lightanchor”的標準配置。
蘇明玥猛地站起身,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
這不是意外,這是一場有預謀的、係統性的封鎖。
有人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築起高牆,試圖將求救的聲音,溺死在萌芽狀態。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中的疲憊被銳利的鋒芒取代。
她打開加密通訊頻道,指尖在屏幕上飛速點下,向林景深、顧承宇、蘇明心同時發送了一條言簡意賅的消息
“有人正在關燈——這次,我們得親自去點亮。”
窗外,城市的萬家燈火依舊璀璨如星河,仿佛一切如常。
但蘇明玥知道,在那些光芒無法穿透的陰影裏,真正的黑夜,才剛剛開始試探黎明的底線。
她的目光投向屏幕上閃爍的西南節點接入日誌,那一行行冰冷的數據背後,仿佛藏著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
一場新的風暴,正在地平線下悄然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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