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別等我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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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訪局門前那棵老槐樹的影子,像一隻慵懶的巨獸,隨著日頭西斜,一寸寸吞噬著地麵上的光。
蘇明心就坐在那影子的邊緣,身邊的空氣仿佛被抽幹了,隻剩下沉悶的寂靜和遠處車流卷起的浮塵。
她沒有看身旁那個蜷縮在小馬紮上的女人,那個失去兒子的母親。
視線,早已被太多媒體的鏡頭磨出了厚繭,此刻,她選擇做一個純粹的陪伴者。
她從帆布包裏取出一本沒有封皮的書,正是那本凝聚了無數人無聲呐喊的《未發送》。
指尖熟稔地翻動書頁,停在其中一頁。
那裏,隻有一行孤獨的黑字,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我說我想死,他們說全公司都累。”
沒有言語,她隻是將書頁攤開,放在兩人之間的空隙裏。
時間仿佛凝固了。
小舟的母親,那個連日來像石雕一樣枯坐的女人,眼角的餘光終於被那行字勾住。
她的目光從小舟模糊的遺像上移開,緩緩落在那本書上。
那是一種遲滯的、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的注視。
忽然,一隻布滿薄繭、因過度勞作而關節粗大的手,猛地伸了過來,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死死按住了那行字。
指甲深陷進紙頁,仿佛要將那字句從書裏摳出來,又像是要將自己的全部悲憤與不解,都灌注進去。
一秒,兩秒……一分鍾,兩分鍾……
蘇明心沒有動,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
她能感覺到,一股壓抑到極致的能量,正從那隻顫抖的手掌下,無聲地迸發出來。
這不是哭泣,不是嘶吼,而是一種比任何聲音都更具穿透力的共鳴。
在這一刻,她們不再是記者與受訪者,而是兩個同樣被巨大悲傷籠罩的靈魂,通過一行冰冷的文字,觸碰到了彼此最柔軟的內核。
陽光徹底隱沒,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給冰冷的建築鍍上一層虛假的溫暖。
夜巡的保安打著手電筒走過來,光柱在兩人身上晃了晃,語氣帶著程式化的疲憊與無奈“阿姨,大妹子,天黑了,該回去了啊,明天再來吧。”
那母親仿佛才從一場漫長的夢魘中驚醒。
她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除悲傷外的其他東西——一絲微弱的動搖。
她慢慢收回手,書頁上留下幾個深深的指痕。
然後,她站起身,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
就在蘇明心以為這次無聲的陪伴就此結束時,那隻手再次伸了過來,卻不再是按壓,而是將一張被體溫捂得溫熱、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閃電般塞進了蘇明心的手心。
“拿著。”
這是蘇明心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不等蘇明心反應,她已拿起小馬紮,蹣跚著匯入夜色中的人流,背影孤絕而固執。
蘇明心攤開手掌,那是一張獎狀的複印件,已經泛黃,邊角磨損。
上麵的紅星依舊鮮豔,稚嫩的字跡寫著“小舟同學,在本學期被評為‘學習標兵’”。
而在那光榮的背麵,一排全新的、歪歪扭扭的字跡,像是一個人流著淚寫下的遺言
“我想你回家。”
遠在幾十公裏外的大學城,林景深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他剛剛掛斷電話,指節在桌麵上輕輕敲擊,發出沉穩而有節奏的聲響。
電話裏,學生線人詳細描述了信訪局門前的“村婦靜坐事件”,以及各大媒體聞風而動又無功而返的窘境。
“林老師,我們是不是該組織一次聲援?哪怕是拉個橫幅,也能讓事情有點熱度。”電話那頭的聲音年輕而激昂。
林景深看著窗外,鏡片反射著電腦屏幕上冷峻的法條,聲音平靜無波“聲援隻會把她推到風口浪尖,成為別人博取流量的工具。她需要的不是呐喊,是體溫。”
他沒有組織任何形式的“官方”聲援。
第二天,信訪局門前,老槐樹下,多了一個安靜的身影。
一個法學係的女生,她不舉牌,不喊口號,隻是在母親身旁不遠處坐下,從包裏拿出一本厚厚的《民法典》,和一杯用保溫杯裝著的熱茶。
第二天,換了另一個女生,帶去的是一本詩集和一小袋橘子。
第三天,又換了一個。
她們輪流前往,像三顆沉默的衛星,圍繞著那顆悲傷的行星,構建起一個無形的、充滿韌性的引力場。
她們的存在,讓那些試圖用鏡頭消費悲情的鬣狗們無從下口,也讓官方的監視變得索然無味。
第三天傍晚,林景深收到了一張照片,是其中一個女生發來的日記片段“她今天走的時候,摸了摸我的手,很輕,像是在摸她兒子的頭。她的手很涼。”
林景深將這張照片打印出來,放進一個嶄新的牛皮紙檔案袋裏,袋子側麵的標簽上,他用鋼筆寫下工整的幾個字“基層司法觀察站”。
而後,在檔案袋的封麵上,鄭重地寫下標題
“非正式證言·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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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同一時間,縣信訪局的值班室內,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在當天的值班記錄本上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添上了一行字“當日來訪記錄補充來訪者人數4,來訪訴求未知,具體行為靜坐。”
他不知道,這四個看似無關的人,已經構成了一個無法被現有流程定義的“案件”。
“顧教授,經過我們編委會最終討論,決定將教材中關於‘認知波動模型’的案例,替換為更具指導意義的‘積極心理幹預典範’案例。”
顧承宇坐在冰冷的會議室裏,主編的話像是一顆被拋光過的石子,圓滑,卻毫無溫度。
他一手創立的,用以解釋個體在極端壓力下心理崩潰過程的“認知波動模型”,其核心案例正是小舟。
現在,他們要用一個粉飾太平的“典範”,來掩蓋那個血淋淋的真相。
滿座皆是業內權威,他們或點頭,或垂眸,無人提出異議。
沉默,是學術圈最堅固的牆。
顧承宇自始至終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直到主編宣布會議結束,他才緩緩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我沒有異議。”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角落,“但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主編身上“把‘典範’這個詞,換成‘爭議’。”
全場死寂。連空調的嗡嗡聲都仿佛被掐斷了。
主編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顧教授,您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很簡單。”顧承宇推開椅子,從容不迫地走向門口,“我們的學生需要的不是一個被精心包裝的標準答案,而是麵對複雜現實時,敢於提問的勇氣。告訴他們這裏有爭議,遠比喂給他們一個虛假的典範更有價值。”
說完,他推門而出,將一室的錯愕與難堪關在身後。
剛走到電梯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追了上來。
是一個年輕的編審,臉上還帶著未褪去的激動和緊張。
“顧教授!”他氣喘籲籲地攔住他,“我……我們能不能……在那個案例旁邊,留一個腳注?”
顧承宇看著他眼中閃爍的光,那是未被體製完全磨滅的火種。
他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城市的另一端,葉小棠的指尖在代碼的海洋裏飛舞。
她將“睡前故事”的音頻,通過新的渠道,投放到了更多的親子平台和有聲讀物p上。
但這一次,她留了一個後門。
她在後台設置了一個精密的關鍵詞觸發機製。
當任何一個平台的用戶留言中,出現了諸如“孩子問我人為什麽會死”、“為什麽好人會難過”之類的字眼時,係統會自動向該用戶推送一段被她加密隱藏的音頻。
那段音頻,是當年一個參與了“織光聯盟”數據分析的研究員,為自己女兒寫的童謠,聲音稚嫩,曲調簡單,但最後一句歌詞,卻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幾天後的深夜,她的私人郵箱收到一條係統自動發出的高優先級提醒。
點開,是一條來自某母嬰論壇的留言截圖。
一位母親寫道“很奇怪,我女兒最近總哼一首我從沒教過的歌,旋律很簡單,我問她在哪學的,她也說不清。昨晚她睡前又在哼,我仔細聽了最後一句,好像是……‘林工,別燒名單’。”
葉小棠的心髒猛地一縮。
她沒有截圖,沒有轉發,更沒有在任何工作群裏提及。
她隻是將這條記錄,連同觸發關鍵詞、用戶id、時間戳等所有元數據,完整地打包,存入一個需要三層動態密碼才能打開的加密文件夾。
文件夾的名字,叫做“回聲”。
這個新創建的文件,被她命名為“回聲·001”。
幾乎是同時,蘇明玥的手機“聲音樹”p也彈出一條特別關注的提醒。
是小舟的妹妹,那個扛著攝像機追尋真相的女孩,發來了一條新的錄音。
點開,沒有畫麵,隻有微弱的呼吸聲和壓抑的背景音。
幾秒鍾的沉默後,小舟妹妹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我媽今天……終於說了三個字。她說,‘我想他’。說完,就哭了。我沒拍,也沒錄,就站在她旁邊,讓她哭完。”
錄音到此戛然而止。
這條錄音下,沒有一個點讚,沒有一條評論。
但蘇明玥知道,這比任何聲嘶力竭的控訴都更有力量。
她沒有將這條錄音置頂,也沒有添加任何煽情的標簽。
她隻是給陸子軒發了一條指令“將這條錄音,設置為新用戶注冊後的第二條引導語音。”
現在,當一個迷茫而痛苦的新用戶第一次打開“聲音樹”,他們會聽到的順序是
第一條,來自一個孩子清脆又困惑的聲音“媽媽,我不想假裝開心。”
第二條,就是小舟妹妹的這條,充滿了沉默、呼吸,和一個母親最原始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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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係統才會彈出那句引導語“這裏的話,不必完美,不必完整——隻要你說。”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蘇明玥獨自一人站在織光聯盟舊址的天台上。
風從空曠的城市上空吹過,帶著初秋的涼意。
她的視線越過欄杆,投向這座正在蘇醒的城市。
在街角,她看見了姐姐蘇明心。
她正帶著幾個新招募的實習生,進行著一場奇特的“無聲訪談”。
一個人傾訴,一個人聆聽,沒有筆記,沒有話筒,隻有最純粹的眼神交流。
這是蘇明心新的方法論——在記錄之前,先學會共情。
一輛灰色的越野車從高架橋上駛過,她認出那是林景深的車。
它沒有駛向法院或律所,而是朝著遠方山區的方向開去。
蘇明玥知道,他的後備箱裏,裝的不是法律文書,而是三本已經寫滿了觀察記錄的手寫日誌。
而在大學城的方向,顧承宇正走進一間階梯教室。
陽光透過窗戶,照亮了黑板。
黑板上,已經有學生用粉筆寫下了一行大字,像是一份宣言“今天,我們不學‘穩定’。”
蘇明玥收回目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
屏幕上,是一個她剛剛編輯好,卻最終沒有發送的群聊消息。
消息內容很簡單“我不說了——你們繼續說。”
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鎖屏鍵。
屏幕暗下去,倒映出她平靜而堅定的臉。
她轉身下樓,推開天台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
就在她推門的瞬間,一陣風卷起地麵上散落的雜物。
一張不知從何處飄來的紙頁,打著旋,掠過天台邊緣的長椅。
那似乎是《未發送》裏被撕下的一頁殘章,風把它翻開,上麵一行字跡清晰可見
“別等我說完——”
風勢再起,紙頁被吹得翻滾了一下,露出了最後一行字。
“——我已經開始了。”
蘇明心站在夜風裏,手心裏那張折疊的獎狀複印件,仿佛還殘留著那位母親的體溫和絕望。
那句“我想你回家”,像一根滾燙的鋼針,刺穿著紙背,也刺穿著她的心髒。
這不再是一份簡單的物證,它是一份遺囑,一聲泣血的召喚,也是一枚點燃引線的火種。
她將紙小心地、鄭重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裏,仿佛揣著一個千斤重的承諾。
夜色深沉,回辦公室的路燈火通明,卻照不亮她心中翻湧的滔天巨浪。
她知道,這薄薄的一張紙,必須被帶回去。
帶回那個一切開始的地方,那個堆滿了冰冷卷宗和虛偽報告的戰場。
而這一次,她帶去的,將是足以讓整座大廈地基為之動搖的,最柔軟也最鋒利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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