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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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康八年臘月廿三,小寒。
    凜冽的北風如同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濮水兩岸枯黃的蘆葦。
    渾濁的河水凝滯如鉛,河麵覆著一層灰白色的薄冰,在慘淡的日頭下泛著死寂的光。
    官道凍得梆硬,車轍碾過,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一支由數十輛烏篷油壁車、百餘名玄甲親衛組成的車隊,如同沉默的黑色長蛇,碾碎沿途的冰霜,緩緩駛向那座被歲月與風沙浸透的古城——開德府濮陽)。
    陳太初端坐於“紫電”馬車內,未著蟒袍玉帶,隻一身半舊的靛青棉布直裰,外罩玄狐裘。
    車簾半卷,寒風裹挾著熟悉的、混雜著河泥腥氣與柴火煙味的故土氣息,撲麵而來。
    他目光沉靜,掠過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蕭瑟的冬日原野。
    十年了。
    自宣和六年那場驚濤駭浪的“環球”遠航歸來,他如同救火般撲向搖搖欲墜的汴梁,自此再未踏足這片生養他的土地。
    開德府…清河水…陳家老宅…記憶中的青磚灰瓦、市井喧囂,早已被遼東的冰原、高麗的烽火、吐蕃的雪峰…衝刷得模糊不清。
    此刻歸來,蟒袍卸去,虎符離身,唯餘一個“秦王”的空銜…與滿身洗不淨的征塵。
    車輪碾過濮水石橋。
    橋下冰麵反射的冷光刺痛了陳太初的眼。
    橋頭,“開德府”三個斑駁的隸書大字映入眼簾。
    城郭依舊,雉堞如齒,然城下景象卻已翻天覆地!
    昔日低矮的土坯城牆,如今包砌了厚重的青磚!
    護城河拓寬加深,渾濁的河水在寒風中冒著絲絲白氣。
    更令人側目的是城門內外——車馬如龍!人流如織!
    各色商幡招牌在寒風中獵獵招展!
    綢緞莊、南貨行、波斯邸胡商貨棧)、高麗櫃專營高麗參、海貨)、甚至掛著“遼東皮貨”、“交趾犀角”幌子的專營店肆鱗次櫛比!
    操著南腔北調的商賈、裹著各色皮裘的胡人、推著獨輪車的腳夫…將本就不甚寬闊的城門內外擠得水泄不通!
    喧囂聲、叫賣聲、駝鈴馬嘶聲匯成一股灼熱的濁流,衝散了冬日的嚴寒!
    這哪裏是記憶裏那個漕運節點、略顯閉塞的北地府城?
    分明是縮微版的汴梁西市!
    “王爺!您看!”親兵統領王烈策馬靠近車窗,低聲道,“這開德府…如今可了不得!自打您…咳咳…自打朝廷將此地定為‘北地通衢’、‘河海轉運總埠’,又免了三年商稅…這商號…比汴梁州橋夜市還密!聽說…連倭國、三佛齊的商船,都能從大清河黃河故道)直抵城東新碼頭!”
    陳太初微微頷首,眼底無波無瀾。
    這繁華…是他當年以樞相之權,硬生生從汴梁、洛陽口中奪下,澆灌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
    如今,樹已參天,栽樹人…卻成了過客。
    他目光掃過城門樓上那麵嶄新的“秦”字王旗,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自嘲的弧度。趙桓…倒真是“大方”。
    車隊未入城門,徑直繞向城北。
    一片占地極廣、規製森嚴的建築群赫然矗立於濮水北岸高阜之上!
    朱漆大門高逾三丈,門釘碗口大小,熠熠生輝!
    門前一對漢白玉石獅,鬃毛虯張,怒目圓睜,威勢遠超一裏之外的開德府衙那對青石獅子!
    門楣之上,“敕造秦王府”五個鎏金大字在冬日殘陽下灼灼刺目!
    府牆綿延如小型城垣,牆頭女牆箭垛俱全!
    更令人心悸的是府門前那九級丹陛!
    皆以整塊青石雕琢,兩側扶手欄柱竟雕著盤龍紋!
    此等規製…莫說知府衙門,便是尋常親王府邸,亦屬僭越!
    “這…這…”隨行的陳守柮老秀才早已嚇得麵無人色,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車轅,聲音發顫,“逾製!逾製啊!初兒!這丹陛…這盤龍…是要殺頭的!快…快讓人鏟了!鏟了!”
    陳太初扶住搖搖欲墜的老父,目光掃過那刺眼的丹陛盤龍,眼底深處冰寒一片。
    趙桓…好手段!這潑天的“恩寵”,是蜜糖,更是裹著糖衣的穿腸毒藥!
    將他陳太初架在火上烤!
    讓天下人都看著…這“功高震主”的秦王,在故鄉是如何“僭越無度”!
    “父親勿憂。”陳太初聲音平靜,攙著老父下車,“陛下…賜的。拆不得。”他抬眼,望向府門內匆匆迎出、跪倒一片的王府屬官、仆役,聲音陡然轉冷,“都起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臘月廿八,秦王府,承運殿。
    殿內暖爐燒得通紅,金絲炭火無聲吐納著暖意,驅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屬於官場應酬的濁氣。
    巨大的紫檀屏風前,陳太初一身半舊的家常棉袍,端坐主位。
    階下,開德知府、通判、轉運使、防禦使…乃至下轄各縣縣令、巡檢司都頭…數十名身著各色官袍的官員,如同廟裏的泥胎塑像,按品級高低,垂首肅立,鴉雀無聲。
    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來。
    “下官…開德知府孫文煥…率闔府同僚…恭迎秦王殿下榮歸故裏!”
    知府孫文煥須發花白,官袍漿洗得發白,上前一步,聲音幹澀,帶著刻意壓抑的激動與…一絲難以掩飾的惶恐。
    他身後眾官齊聲附和,躬身行禮,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演練了千百遍。
    陳太初目光掃過階下。
    孫文煥…他記得。
    宣和年間不過是個清貧的州學教授,因在開德府守城戰中散盡家財犒軍,被自己破格提拔。
    如今十年過去,官袍依舊半舊,眉宇間卻添了深重的憂色與風霜。
    他身後那些官員,或諂媚,或畏懼,或木然…如同一麵麵鏡子,映照出權力更迭下人心的浮沉。
    “孫府台辛苦。”陳太初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本王歸鄉,隻為侍奉老父,頤養天年。府衙公務…一切如常。不必因本王…擾了地方。”
    他端起手邊粗陶茶碗,啜了一口寡淡的清水,這是自入府便立下的規矩——拒收一切宴請、饋贈。
    “王爺體恤下情!下官…感激涕零!”
    孫文煥聲音哽咽,深深一揖。
    他身後眾官麵麵相覷,有鬆一口氣的,也有難掩失望的——這尊大佛歸鄉,多少人指望攀附提攜?
    誰知竟是閉門謝客!
    “王爺!”通判李茂才,一個麵團團富態的中年人,堆起滿臉諂笑,“下官等…略備薄禮…乃是闔府同僚一點心意!有遼東老參兩支,高麗百年山參一匣,江南新到的明前龍井十斤…還有…還有本地父老感念王爺恩德,特獻的‘萬民傘’三柄!懇請王爺…笑納!”
    他一揮手,身後屬吏抬上數個沉甸甸的朱漆禮盒,更有人展開三柄綴滿各色布條、寫著密密麻麻名字的綢傘!
    陳太初眼皮未抬,指尖在粗陶碗沿輕輕一叩:“抬回去。”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萬民傘?本王…受不起。告訴鄉親們,心意…領了。東西…散給城中孤寡吧。”
    李茂才笑容僵在臉上,額角滲出細密汗珠。
    殿內死寂。
    眾官噤若寒蟬。
    孫文煥深吸一口氣,再次躬身:“下官…遵命!”
    冗長而壓抑的“拜謁”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
    陳太初如同入定的老僧,對官員們或明或暗的試探、表功、訴苦…皆以最簡短的“嗯”、“可”、“知道了”回應。
    直到日頭西斜,殿內光線昏暗下來,他才緩緩起身:“諸位…年關將至,公務繁忙。都…回吧。”
    眾官如蒙大赦,躬身告退。
    腳步聲倉惶淩亂,如同退潮般湧出承運殿。
    殿門合攏的刹那,最後一絲天光被隔絕在外。
    殿內,隻剩下金絲炭火畢剝的微響,與陳太初獨自立於巨大屏風前的、被拉得極長的孤寂身影。
    除夕,寅時。
    持續數日的官場喧囂終於徹底散去。
    王府內外張燈結彩,仆役們輕手輕腳地懸掛桃符、張貼門神,努力營造著年節的喜慶。
    然而偌大的府邸,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清冷。
    朱漆大門緊閉,隔絕了外界最後一絲窺探。
    承運殿後暖閣。
    陳守柮裹著厚厚的棉袍,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過紫檀書案上堆積如山的拜帖、禮單——那是過去幾日未能入府官員“補送”的心意。他拿起一份,又頹然放下,渾濁的老眼裏滿是憂慮:“初兒…這…這如何是好?拒之門外…恐…恐惹人怨啊…”
    陳太初正提筆在一方素箋上練字,聞言頭也未抬:“父親不必憂心。怨…便怨吧。”筆走龍蛇,一個鐵畫銀鉤的“靜”字躍然紙上,力透紙背。
    “可…可這王府規製…”陳守柮指向窗外那高聳的丹陛盤龍,“逾製…逾製啊!為父昨夜…一夜未眠!夢見…夢見禦史台的刀筆…夢見午門的血…”他聲音發顫,帶著瀕死般的恐懼。
    “逾製?”陳太初擱筆,目光掃過窗外那片刺眼的朱紅與盤龍,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陛下賜的宅子…逾製…也是陛下的恩典。父親…安心過年便是。”他扶起搖搖欲墜的老父,“兒陪您…去祠堂上柱香。”
    陳氏祠堂設在王府西跨院。
    推開沉重的柏木門扉,一股混合著陳年香灰與木頭腐朽的沉鬱氣息撲麵而來。
    燭火搖曳,映照著神龕上層層疊疊的牌位。
    陳太初點燃三炷線香,青煙嫋嫋升起,模糊了那些承載著陳家數代興衰的冰冷木牌。
    他撩袍跪倒,深深叩首。
    額頭觸及冰冷磚地的瞬間,宣和元年冬,清河水畔那個落水瀕死、被異世靈魂占據軀殼的“陳太初”…與此刻蟒袍盡褪、跪於祖祠前的秦王…身影轟然重疊!十年征伐,權傾朝野…終究…又回到了原點?
    祠堂外,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撲打著窗欞。
    王府角門悄然開啟。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駛入,卸下幾筐黑黢黢的“石炭”煤)與數捆上好的“柴炭”木炭)。
    趕車的漢子壓低鬥笠,對迎出來的老管家低語:“汴梁樞密院…張樞相張叔夜)…命小人送來的‘冰炭’暗指冷暖自知)…給王爺…暖暖身子…” 老管家默默點頭,指揮仆役將炭筐抬入偏院柴房。
    車馬旋即離去,未留下隻言片語。
    陳太初自祠堂步出時,雪已下大。
    鵝毛般的雪片無聲飄落,迅速覆蓋了庭院、丹陛、盤龍石柱…將那刺眼的朱紅與僭越的威嚴,溫柔地…掩於一片純淨的素白之下。
    他獨立於廊下,望著漫天飛雪。
    府外隱約傳來零星的爆竹聲,更襯得這深宅大院…寂靜如墳。
    遠處,趙明玉領著幾個孩子,正在偏院堆雪人。
    陳紫玉阿囡)裹得像隻雪球,咯咯笑著將一枚凍紅的柿子按在雪人臉上當鼻子。
    陳忠和拿著小鏟,努力將雪堆拍實。孩童無憂的笑語,穿透風雪,微弱卻清晰地傳來。
    陳太初緩緩抬手,接住一片冰涼的雪花。
    雪花在掌心迅速融化,留下一絲轉瞬即逝的濕痕。
    他望著掌心那點水漬,又抬眼望向府門方向——那裏,朱漆大門緊閉,門環上冰冷的銅獸在雪光中沉默。
    門內門外,已是兩個世界。
    他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轉身,走向那片傳來笑聲的偏院。
    玄色身影沒入漫天風雪,隻在身後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孤絕而清晰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