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肅殺的汴梁城
字數:5030 加入書籤
靖康十一年夏末,汴梁城。
鉛灰色的黃昏過早地吞噬了這座曾經不夜的天街禦道。往昔華燈初上、笙歌不絕的盛景,早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鐵幕般的死寂與肅殺。
凜冽的秋風卷起街麵的落葉與塵土,抽打著緊閉的門窗,發出嗚嗚的哀鳴,仿佛整座城市都在無聲地顫抖。
太陽尚未完全沉入地平線,寬闊的禦街、繁華的馬行街、乃至縱橫交錯的巷弄,已然空無一人。
並非官府明令宵禁,卻勝似宵禁。一種無形的、冰冷的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至每個角落。
家家戶戶門窗緊鎖,連燈火都吝於點燃,唯恐一絲光亮、一點聲響,便會招來不測之禍。
偶爾有野貓淒厲的嘶叫劃過夜空,更添幾分鬼魅般的陰森。
“鐺——鐺——鐺——”
沉悶的淨街鑼聲有氣無力地響起,如同為這座垂死的巨城敲響喪鍾。
鑼聲過後,便是整齊而沉重、如同踏在每個人心尖上的腳步聲!
一隊隊身著皂隸公服、腰挎鐵尺鎖鏈的開封府衙役,以及更多臂纏紅巾、眼神凶狠如鷹犬的皇城司邏卒,如同鬼魅般從各個街口湧出,開始他們每日例行的“肅清”巡街。
他們的目光掃過每一扇緊閉的門窗,不放過任何一絲可疑的動靜。
稍有異響,便如餓狼般撲上前去,粗暴地拍打門板,厲聲嗬斥。
若有人膽敢開門稍慢,或是回話稍有遲疑,便可能被冠以“形跡可疑”、“蓄意抗法”之名,一條鎖鏈套上脖頸,不容分說便拖拽而去。
“官爺!官爺饒命啊!小老兒隻是起來如廁…”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巷口哀告。
“少廢話!亥時未到便擅出戶牖,非奸即盜!帶走!”衙役不耐煩的嗬斥聲伴隨著推搡與鎖鏈聲。
“冤枉啊!我隻是…隻是說了句‘金山的金子怕是要運不出去了’…”另一處,一個商販打扮的中年人被兩名皇城司邏卒從一家早已打烊的茶肆後廚拖出來,麵如土色。
“妄議朝政,誹謗聖聽!好大的膽子!押去詔獄,好好審審!”邏卒冷笑,如同拖死狗般將其拖行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每日,因“宵禁違例”、“形跡可疑”、“口出怨言”、乃至“目光閃爍”這等莫須有罪名被鎖拿至開封府大牢的人,數以百計。
昔日還算有些法度的開封府大獄,早已人滿為患,哀嚎之聲日夜不絕。
牢房內汙穢不堪,疫病滋生,每日都有扛不住拷打或染病而死的囚犯被草席一卷,拖出城外亂葬崗掩埋。
罪名稍重,或牽涉稍廣者,則會被貼上“逆黨嫌疑”、“煽動民變”的標簽,移送至刑部天牢。那裏條件稍好,但陰森恐怖更甚,意味著更殘酷的刑訊與更漫長的絕望等待。
然而,真正令人聞風喪膽、談之色變的,並非這兩處牢獄,而是位於皇城西南角、由皇城司直接掌控的那片低矮、黝黑、仿佛連光線都能吞噬的建築群——詔獄。
此地原為前朝舊監,靖康後一度廢棄,如今卻被秦檜掌控的皇城司重新啟用,並賦予了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職能——“懲奸鋤逆,肅清言路”。
簡單說,便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敢於非議朝政、懷念“舊日”、甚至隻是私下談論“金山”、“南洋”、“陳王爺”相關話題的人。
一旦被“請”入詔獄,便意味著基本喪失了所有律法保障。
沒有審訊記錄,沒有定罪流程,沒有探視可能。等待他們的,是皇城司秘而不宣的各種酷刑與無盡的黑暗。
每日深夜,都有蒙著黑布的囚車悄無聲息地駛入駛出,帶來新的“犯人”,或運走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屍首”。
詔獄的存在,如同一塊巨大的、滴著血的烏雲,死死壓在汴梁城百萬生靈的心頭,讓所有人噤若寒蟬,不敢妄言,不敢妄動。
詔獄最深處,一間特殊的囚室。
這裏比外麵普通的牢房稍顯“幹淨”,沒有汙水橫流,也沒有擁擠的囚犯,甚至有一張簡陋的木床和一張小桌。
但這裏的寂靜,卻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
四壁是厚重無比的石牆,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音,唯有頭頂一方極小極小的氣窗,偶爾漏下幾縷微弱的天光,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陳年血垢、黴爛稻草以及一種冷徹骨髓的孤寂混合而成的怪味。
陳忠和一身素色囚衣,洗得發白,卻依舊平整。他靜靜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筆直,目光沉靜地望著對麵石壁上那一道深刻的、不知是何人留下的絕望抓痕。年輕的臉龐清瘦了許多,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雙酷似其父的眼睛裏,卻沒有太多恐懼,反而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鬱與…洞悉。
他被關在這裏,已經數月。從最初得知父親與朝廷決裂、全家遠遁時的震驚與茫然,到後來被秘密轉移至此的孤立無援,再到如今日複一日的寂靜等待…他早已明白自己的處境——一個最重要的人質,一個牽動天下局勢的籌碼。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門外鐵鏈嘩啦作響,厚重的鐵門被推開一條縫隙。
一名麵無表情的皇城司獄卒將一份簡陋的飯食——一碗不見油星的菜湯,兩個硬如石塊的粗麵饃——放在門口地上,隨即迅速關門落鎖,整個過程沉默而迅速,仿佛不願在此多停留一刻。
陳忠和緩緩起身,走過去端起飯食,默默食用。
動作不疾不徐,保持著一種近乎苛刻的整潔與從容。
他知道,在這幽暗的深淵裏,保持冷靜與尊嚴,或許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紫宸殿暖閣。
龍涎香依舊濃鬱,卻壓不住一股焦躁不安的氣息。
趙桓枯瘦的身軀裹在明黃龍袍裏,在禦案後來回踱步,如同一隻被困在籠中的病虎。他腳下,散落著幾份被揉皺的奏章。
秦檜垂手躬身立在下方,聲音一如既往的陰柔而帶著蠱惑“陛下!陳忠和乃逆臣陳太初之嫡長子,其父悖逆狂狷,罪不容誅!此子留於京師,便是禍根!如今逆陳海外坐大,其舊黨心懷叵測,民間暗流湧動,皆因對此子心存妄念!唯有將其明正典刑,傳首四海,方能徹底斷絕那些亂臣賊子的癡心妄想!彰顯陛下肅清逆黨的決心!如此,則內外震懾,宵小屏息,江山方可穩固啊陛下!”
另一名禦史也連忙附和“秦相所言極是!陛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陳忠和便是那亂源之首!殺一儆百,正當其時!且如今國庫空虛,民心浮動,正需以此雷霆手段,重振天威!”
趙桓猛地停步,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秦檜,聲音因激動而嘶啞“殺!殺!殺!你們就知道殺!殺了陳忠和,然後呢?!然後讓陳太初再無顧忌,率領他那艦隊炮火,聯合趙構那個逆弟,打著為子報仇的旗號,席卷而來?!屆時,誰能抵擋?!你們嗎?!啊?!”
他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禦案上,震得筆架亂跳“如今邊軍不穩,國庫空空!你們除了讓朕殺人,還能拿出什麽退敵安邦的良策?!殺了陳忠和,除了激怒強敵,讓朕背上殺侄的惡名,還有什麽好處?!”
秦檜眼皮微微一跳,卻並不驚慌,依舊從容道“陛下息怒!陳太初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逆子興兵犯闕,則其虛偽麵目暴露無遺,必遭天下共棄!屆時陛下再興王師討逆,名正言順…”
“放屁!”趙桓罕見地爆了粗口,喘著粗氣,“天下共棄?如今這天下,還有幾人真心向著朕?!你們心裏不清楚嗎?!陳太初若真反了,第一個打開城門迎他的,恐怕就是那些被你們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就是那些被欠餉逼急了的軍漢!”
他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踉蹌著跌坐回龍椅,雙手捂住臉,聲音充滿了疲憊與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你們…你們以為朕不知道嗎?如今這汴梁城,就是一個一點就炸的火藥桶!陳忠和…他現在不能死…他活著,陳太初就還有所顧忌,海外那些商船、那些艦隊,就還不敢輕易炮擊汴梁!他活著,朕…朕就還有一張能談條件的牌…你們懂不懂?!懂不懂啊!”
這一刻的趙桓,褪去了瘋狂的暴戾,顯露出幾分被殘酷現實逼出的、遲來的清醒與算計。
他或許昏聵,但並非傻子。
他深知,陳忠和的血,一旦流出,就再也無法挽回。
那將不是秩序的開始,而是徹底毀滅的開端。
秦檜與那禦史交換了一個眼神,不再強勸,隻是深深躬身“陛下聖慮深遠,臣等…不及。”隻是那低垂的眼簾下,隱藏著何等心思,便無人可知了。
暖閣內重歸寂靜,隻剩下趙桓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幽深的詔獄裏,陳忠和放下碗筷,重新坐回床沿,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在積蓄著力量,等待著那未知的、卻必將到來的命運抉擇。
汴梁城的暮色,愈發深沉了。
那根維係著脆弱平衡的細線,在無數力量的拉扯下,已繃緊到了極致,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喜歡宋朝的脊梁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宋朝的脊梁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