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陳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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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窗憶夢承父誌,幽室頓悟釋塵心
靖康十一年秋,汴梁,詔獄深處。
石室無窗,唯有鐵門上方一掌寬、尺許高的窺孔,偶爾漏入一絲微弱如螢火的光線,映照出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如同破碎的時光碎屑,無聲飄零。四壁是冰冷潮濕的巨石,凝結著一層滑膩的暗色水汽,觸之冰寒刺骨。空氣裏彌漫著陳年血鏽、腐木以及一種絕望浸透後的死寂氣味,沉重得令人窒息。
陳忠和一襲單薄囚衣,靜坐於冰冷的石榻邊緣。身軀因長期的幽禁而顯得清瘦,脊背卻依舊挺得筆直,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傲骨在支撐著他,不容折彎。他緩緩閉上雙眼,試圖抵禦這無孔不入的孤寂與壓迫。漸漸地,獄室的陰冷與現實的殘酷悄然褪去,意識沉入一片朦朧而溫暖的往事之海… …
夢境之初,是開德府老宅那熟悉的院落。
天光澄澈,榆錢紛飛。年輕的母親趙明玉,一身素淨襦裙,坐在廊下繡架前,纖指翻飛,目光卻時常飄向院門方向,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期盼與…淡淡的哀愁。年幼的自己,蹣跚著撲到母親膝前,仰著小臉,奶聲奶氣地問“娘親,爹爹…爹爹是什麽樣子?他在哪裏呀?”
母親停下針線,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頂,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聲音輕柔卻帶著無比的堅定“和兒的爹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做著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保護著很多很多的人…等和兒長大了,就能見到爹爹了。”
“英雄…”這個詞,如同種子,深深埋入幼小的心田。他對父親的想象,是模糊而高大的,披著金光,戰無不勝。
畫麵倏忽流轉,宣和六年,一個暮色沉沉的傍晚。
老宅那扇平日緊閉的院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悄然步入。那人身形挺拔,麵容被暮色與旅途勞頓刻上了風霜的痕跡,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深邃如夜星,帶著一絲疲憊,卻更多的是溫和與…探究。他目光落在院中正蹲在地上玩泥巴的自己身上,微微一怔,隨即,嘴角緩緩勾勒出一抹極溫暖、極和煦的笑意,那笑意瞬間驅散了他周身的冷硬與疲憊。
“和兒?”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有些沙啞,卻絲毫不令人害怕。
自己愣愣地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下意識地點點頭。男人蹲下身,毫不介意他滿手的泥汙,輕輕將他抱起。那臂膀堅實而有力,懷抱帶著外麵風塵的氣息,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我是爹爹。”他說,語氣平靜,卻仿佛蘊含著千言萬語。
那次的相聚短暫如曇花一現。父親在家中隻停留了寥寥數日,多是與母親在房中低聲密談,或獨自一人對著地圖沉思。對自己,他卻總是極有耐心,會笨拙地陪自己玩木馬,會抱著自己看星星,會用那雙能畫出精密機械圖紙的手,給自己折紙船。他的笑容總是那樣和煦,對自己學業如何、是否調皮,從不在意,隻反複問“和兒今日開心嗎?”那份純粹的關愛,悄然融化了他最初的陌生與畏懼。離別時,他再次將自己高高舉起,那時才驚覺,父親的臂膀是如此強壯,仿佛能托起整個天空。
再次清晰相見,已是靖康元年,汴梁城中。
滿城皆傳頌著父親汴梁城外大破金兵、挽狂瀾於既倒的赫赫武功。一家人終於團聚,住進了禦賜的宅邸。自己也被安排入東宮,與太子一同讀書,更有禁軍中赫赫有名的教頭親自打磨筋骨。母親每晚看著自己身上練武留下的青紫淤痕,總是心疼得直掉眼淚。而父親,依舊是那副和煦的模樣,輕輕拍著自己的肩膀“筋骨打熬,吃點苦頭,方能成器。但記住,強身是為護己護人,非為逞凶鬥狠。”他的目光深遠,“讀書明理,練武強身,最重要的是…這裏,”他手指輕輕點在自己心口,“要裝得下悲憫,裝得下公道。”
隨後數年,是父親如同彗星般崛起、光芒照耀整個大宋的時代。
朝堂之上,他雷厲風行,推行新政,清查虧空,設立天工院;疆場之外,他運籌帷幄,安定大理,征伐金國,底定安南,臣服吐蕃… …每一樁功業,都足以在淩煙閣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彪炳史冊。父親受封秦王,權傾朝野。自己也在日漸長大的過程中,通過父親的言傳身教,通過那些悄然放在書房案頭的《四海論》草稿、通過父親與幕僚們時而激烈時而深沉的辯論,逐漸觸摸到了父親內心深處那團燃燒的火焰——那個遠超個人權位、家族富貴的宏大理想。
那是一個在當下時代看來近乎“不切實際”的夢想天下為公,君臣共治,以法治國,民富國強。它打破千年帝製家天下的窠臼,直指“君權無限”的痼疾。這理想,在當時看來是如此驚世駭俗,甚至大逆不道,卻對自己產生了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它仿佛一道撕裂沉沉夜幕的閃電,照亮了儒家經典中“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那遙遠而輝煌的彼岸。孔聖人所描繪的大同世界,在父親的藍圖中,似乎有了實現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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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再次遠航探索後,自己按部就班進入太學,參加科舉,高中第四名進士及第。 隨後仕途一帆風順,很快晉升為太子舍人,成為東宮近臣。外人皆言,這是官家對秦王的補償與籠絡。自己心中亦明鏡一般。然而父親對此卻毫不在意,一次遠航歸來的春節家宴上,他屏退左右,單獨對自己說“官位高低,虛名而已。關鍵在於,你坐在那個位置上,能用手中的權力,為這天下蒼生做多少實事。若覺官場傾軋,身心疲憊,不必強撐。為父的船隊,隨時可接你出海,天高地闊,任你翱翔。”
那一刻,望著父親鬢角初生的華發與眼中毫不作偽的關切,自己心中暖流湧動,卻堅定地搖頭“父親,孩兒明白。然,實現您的理想,最近的路,或許就在這汴梁城,在這朝堂之上。海外雖好,可安逸享樂,然兒子若離去,何人能在此替父親穩住局麵,稍稍彌合您與官家之間的裂痕?父親能在外安心施行大誌,孩兒在京城,方能稍安官家之心。這是兒子…力所能及之事。”
父親聞言,沉默良久,抬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眼中滿是複雜的心疼與欣慰“傻孩子…剛剛及冠,便思慮如此之重…為父…心裏難受。”
自己卻隻是憨憨一笑,仿佛還是當年那個被舉高高的孩童“父親是聖人般的人物,所做之事,功在千秋。兒子愚鈍,不敢望父親項背,但求…不負父親教誨,不墮陳家門風,不給您…丟臉。”
夢,至此戛然而止。
冰冷的現實如同潮水般湧回,石室的陰寒再次包裹全身。陳忠和緩緩睜開雙眼,眸中已無迷茫與恐懼,唯有一片澄澈的釋然與平靜。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流轉,父親那和煦而堅定的目光,那看似不經意卻蘊含深意的教誨,那宏大而溫暖的理想… …如同涓涓細流,最終匯成一片浩瀚的海洋,滌蕩了所有的委屈、不甘與對自身命運的擔憂。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今日身陷囹圄,並非命運的捉弄或無妄之災,而是自己主動選擇這條道路時,便已預見可能付出的代價。這不是犧牲,而是繼承,是實踐父親“權力應為蒼生謀”信念的另一種形式。
父親的道路在海外,在更廣闊的天地間播撒火種。
而自己的道路,或許就在這幽暗的詔獄深處,在這無聲的堅守之中。
無論身在何方,是顯赫朝堂還是暗無天日的牢獄,隻要心中那份“天下為公”的信念不滅,便不曾辜負父親的期望,便是在踐行那看似遙不可及的理想。
鐵窗外,秋風嗚咽,掠過詔獄高聳的圍牆,帶來遠方模糊的打更聲。
陳忠和緩緩挺直脊梁,嘴角甚至浮現出一絲極淡、卻無比平和的笑意。
在這絕望之地,他竟找到了內心的…安寧與力量。
父親,您的理想,孩兒懂了。
無論前程如何,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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