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招撫失敗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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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成功招撫的第二天,興安州的五省總督臨時行轅,督師陳奇瑜正拈須看著壁上地圖,盤算著如何向朝廷呈報招撫大功,方能獲最大封賞。
幾日來,他已在腦中反複推敲奏疏措辭,務必使其既顯己功,又不露矜誇,最好還能暗伏幾筆,為日後入閣拜大學士鋪路。想到得意處,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意,端起案上香茗,輕呷一口。
“督師大人!督師大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一聲淒厲驚惶的呼喊如同冷水潑麵,打斷了他的春秋大夢,陳奇瑜不悅地皺起眉頭,正要斥責何人敢在節堂如此喧嘩,卻見他從山西老家帶來的隨從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色慘白如紙,汗出如漿,官帽歪斜,衣襟散亂,竟似丟了魂魄一般。
“成何體統!”陳奇瑜放下茶盞,厲聲喝道,“天塌下來了不成?”
“督師大人……天、天真的塌了!”隨從撲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剛、剛傳來的急報!那幫天殺的流寇出了棧道才到鳳翔府地界,就又聚眾反了!他們綁了監軍安撫官,重新嘯聚,如今人數更多,正在向西猛撲,連破兩座縣城了!”
“哐當!”一聲脆響,陳奇瑜手中的汝窯瓷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溫熱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袍角,他卻渾然不覺。
“你……你說什麽?”他猛地站起身,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四肢瞬間冰涼,“反了?他們……他們怎麽敢?怎麽可能?”他一把揪住隨從的衣領,目眥欲裂,“消息確鑿?是不是誤傳?!”
“千真萬確啊督師!鳳翔府的告急文書和潰兵同時到的!說是賊首劉處直、張獻忠親自帶的頭,據回來的安撫官們說,他們不是未真心投降,盔甲兵器都藏的好好的,一出絕地,立刻翻臉!此刻恐怕已是烽火遍地了!”
陳奇瑜如遭雷擊,猛地鬆開手,踉蹌著倒退數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他看著地圖上那標誌著漢中棧道的險要山穀,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裏衣,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眼前一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語,身體不由自主地順著牆壁滑落,癱坐在冰涼的青磚地上。方才那些入閣拜大學士、封妻蔭子的美夢,頃刻間化為泡影,隻剩下無盡的恐懼和冰冷的現實。
招撫是他一力主張,陛下親自批準的!如今鬧出這等滔天大禍,流寇一跑又會糜爛數省,這欺君誤國、縱虎歸山的彌天大罪,是要掉腦袋的!甚至可能禍及家族!
“督師大人!您醒醒!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啊!”隨從見他麵如死灰,眼神渙散,急忙爬過來搖晃他。
這一搖晃,讓陳奇瑜從巨大的驚恐中稍稍回過神來,不行!絕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自救!為官多年的本能立刻被激發出來——第一時間,必須甩脫幹係!
他的眼珠急速轉動著,混亂的思緒飛快地凝聚到一個點上:找替罪羊!
“對……對!不是我的錯!是有人……有人壞了撫局!”他猛地抓住隨從,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快!快去查!當初招撫之時,可有地方官不聽號令,曾與義軍……不,與流寇發生衝突?尤其是受撫之後還在黃洋峪駐紮的時候,誰?是誰?!”
隨從被他狀若瘋魔的樣子嚇住,結結巴巴地回答:“好、好像……流寇剛到寶雞的時候還沒造反想問縣城裏麵索要一些糧食,寶雞知縣李嘉彥不給,騙了三十六個流寇進城殺掉之後砍了首級扔在城牆外麵,賊眾大怒就開始攻城了。
“李嘉彥!!”陳奇瑜一拍手,仿佛餓狼看到了獵物,“就是他!寶雞知縣李嘉彥!膽大包天啊,竟敢擅殺已撫之眾,激變軍心!對!就是他壞了朝廷招撫大計!罪該萬死!”
他像是瞬間注入了強心劑,猛地從地上爬起,衝到書案前,聲音因激動而尖銳顫抖:“筆墨!快!本督要立刻上奏陛下!參劾寶雞知縣李嘉彥,阻撓撫局,殺降激變,以致功敗垂成!是他!全是他的罪過!”
他一邊語無倫次地吼著,一邊顫抖著手抓起毛筆,墨汁濺得到處都是。他強迫自己鎮定,開始絞盡腦汁編織措辭,極力將李嘉彥的劣跡放大,描繪成導致招撫失敗的唯一原因,而自己則是被地方無能官吏拖累的悲情統帥。
奏疏剛寫一半,他筆鋒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算計。一個七品知縣,分量夠嗎?能扛得起這塌天之禍嗎?恐怕不足以讓陛下息怒……還需要更大的替罪羊!
他的思緒飛到了西安,想到了陝西巡撫衙門裏麵坐著的人。
“練國事……練撫院……”陳奇瑜陰冷地笑了起來,“你身為陝西巡撫,治下官員如此肆意妄為,你豈無失察之罪?或許就是你暗中縱容!”他越想越覺得有理,立刻在奏疏中又添上重重一筆,彈劾陝西巡撫練國事馭下不嚴,昏聵無能,對下屬殺降激變之舉置若罔聞,乃至姑息養奸,最終釀成巨禍!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所有責任都精準地甩給了李嘉彥和練國事。
“六百裏加急!立刻發往京師!”陳奇瑜將奏疏封好,近乎咆哮地命令道,仿佛晚上一刻,屠刀就會落下。
紫禁城,乾清宮。
朱由檢看到陳奇瑜第一道奏疏時,心情稍霽,李自成和高迎祥一個在陝西一個在中原大鬧讓他十分煩躁,招撫成功的消息讓他長舒一口氣,覺得終於可見平定曙光,證明了自己的英明決策。
然而,這好心情瞬間被緊隨其後的緊急軍情和陳奇瑜的辯白奏疏擊得粉碎。
“反了?又反了?!”朱由檢猛地將軍情奏疏摔在禦案上,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鐵青。
巨大的失望和被愚弄的憤怒瞬間淹沒了他。尤其這是在他親自批準招撫之後發生的!這無異於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他這位自詡勤勉英察的皇帝臉上!
就在怒火中燒,即將遷怒於陳奇瑜之時,他看到了陳奇瑜的奏疏,奏疏中,陳奇瑜痛哭流涕,將責任撇清得一幹二淨,將所有罪過都推給了“不識大體、任性妄為”的寶雞知縣李嘉彥和“昏聵無能、包庇下屬”的陝西巡撫練國事。
奏疏寫得極有技巧,隱隱暗示正是這些地方官的愚蠢和抗命,才毀了陛下您的仁德之舉和這個必勝之局”。
朱由檢的目光在暴怒和猶豫中閃爍。陳奇瑜是他提拔的,招撫是他批準的,若承認是陳奇瑜的主撫策略錯誤,那豈不是承認自己用人不明、決策失誤?這是極度自負又內心脆弱的朱由檢絕不能接受的。
“果然!果然是這些地方官壞事!”朱由檢猛地一拍桌子,找到了宣泄怒火的完美出口,“朕就說,陳奇瑜老成謀國,籌劃的招撫之策本萬無一失!皆是這些臣子陽奉陰違,欺上瞞下,逼反降眾,壞朕大事!該死!統統該死!”
他不需要核實,也不需要多想,護短和甩鍋的心態瞬間占據了上風,他寧願相信是地方官的過錯,也不願承認自己和陳奇瑜主導的事一開始就不可能成功。
“王承恩!”
“奴婢在。”
“擬一份中旨!寶雞知縣李嘉彥,阻撓撫局,殺降激變,罪無可赦!著錦衣衛即刻鎖拿進京,交刑部嚴議!”
“陝西巡撫練國事,馭下無方,昏聵瀆職,革去官職,一並拿問!”
朱由檢的聲音冰冷而決絕,沒有絲毫猶豫。 “另,擢升陝西布政使李喬為右僉都禦史,巡撫陝西,讓他趕緊去和陳奇瑜收拾爛攤子!”
“奴婢遵旨。”司禮監太監王承恩躬身領命,對皇帝如此迅速且不問青紅皂白地處理方式,早已見怪不怪。
旨意傳到陝西,李嘉彥和練國事愕然失措,悲憤交加,卻無從辯白,隻能淪為政治犧牲品,被緹騎押解入京。
陳奇瑜得知皇帝采納了他的說法,暫時穩住了局麵,長長鬆了口氣,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但內心深處的恐懼並未消散。他知道,這隻是暫時過關。
果然,紙終究包不住火, 兵科給事中顧國寶、陝西巡按傅永淳等官員,或是出於公心,或是洞悉真相,或是與陳奇瑜或有舊怨,紛紛上疏,言辭激烈,直指問題的核心,主撫誤國之人,正是陳奇瑜本人!
顧國寶在奏疏中直言:“奇瑜輕信狡寇,墮其術中,委官監護,形同兒戲,出峽則虎兕出柙,勢更猖獗,今乃諉過州縣,冀卸己責,夫嘉彥等或有措置失當之微愆,然縱寇遺患之巨禍,其源實在奇瑜主撫之謬。”
傅永淳的奏疏更是詳細列舉了陳奇瑜招撫過程中的種種失策和急於求功的跡象,證明其才是禍亂再起的罪魁禍首。
這些奏疏如同箭矢,射向京師,也狠狠釘在陳奇瑜剛剛安穩一些的心上,他再次陷入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四處寫信求援,打點關係,試圖做最後的掙紮。
而紫禁城中的朱由檢,在看到這些雪片般的彈劾奏章後,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他起初還想維護陳奇瑜,但輿論洶洶,真相也越來越難以掩蓋。
更重要的是,這次大規模的失敗必須有一個足夠分量的人來承擔全部責任,才能平息朝野之怒,才能維護他皇帝最後的顏麵。
最初護短的衝動過去後,朱由檢冷靜下來權衡利弊,陳奇瑜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反而成了證明皇帝錯誤的活證據,那麽,拋棄他,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這一日,朝會上,朱由檢麵色陰沉地聽完又一輪對陳奇瑜的彈劾後,沉默良久,他終於開口,聲音冰冷而疲憊,帶著一種刻意撇清的冷漠: “朕本以為陳奇瑜才堪大用,故委以五省軍務,納其招撫之議,豈料其虛飾無能,欺罔誤國,乃至養寇滋蔓,罪實難逃,著即革去陳奇瑜所有官職,鎖拿進京,交三法司會審論罪!”
旨意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明白,陳奇瑜完了,他成了陛下戰略失敗和甩鍋心理的最終犧牲品。
消息傳回興安州,陳奇瑜聞訊,當場癱軟在地,麵如死灰,他最終沒能逃脫成為替罪羊的命運。和後麵幾章時間線略有衝突,將就看吧,其實罷官奪職沒這麽快,這裏寫了後麵就不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