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清道夫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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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灰缸裏堆滿了昂貴的合成煙草屍體,
灰白相間,
像一座微縮的、崩塌的雪山。
窗外,
閃爍的霓虹永不疲倦,
猩紅、汙濁的綠、病態的紫,
潑灑在永遠潮濕的金屬建築和蛛網般交錯的空中管道上。
光汙染穿透強化玻璃,
在我冰冷的鎢鋼辦公桌上投下扭曲的、不斷蠕動的影子。
這是008城最高的地方,
同時也是整個008城最昂貴的地方,
普通公民,終其一生也沒有足夠的貢獻點來這裏享受哪怕一分鍾。
我,就是這裏的掌控者。
他們叫我“零”。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桌麵上那個冰冷的物件——
一個沉重的鎢鋼煙灰缸,
邊緣被打磨得異常鋒利,
足以輕易切開強化皮革。
這是老家夥——威廉·維蘭德——送我的第一件“工具”。
那時我瘦得像一把裹著破布的骨頭,
蜷縮在第三區垃圾轉運站的酸雨窪裏,
啃食著一塊被噬鐵菌腐蝕得千瘡百孔的合成蛋白塊。
垃圾山的腐臭幾乎凝固成實體,
鑽進我的每一個毛孔。
拾荒者的鉤爪在廢料堆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遠處傳來變種鼠群爭奪殘渣的嘶叫。
死亡,
在這裏廉價得像空氣。
一雙一塵不染的、鑲嵌著暗銀紋路的黑色手工皮鞋停在我麵前。
酸臭的泥水甚至沒能濺上那昂貴的鞋麵。
我抬起頭,
逆著上方巨型懸浮廣告牌投射下來的刺目藍光,
隻看到一個高大、穿著昂貴毛料大衣的剪影。
他的臉隱沒在陰影裏,
隻有那雙眼睛,
鷹隼般銳利,
帶著一種評估垃圾價值的冰冷審視,
穿透了我襤褸的衣衫和汙穢的皮膚,
釘在我骨頭上。
他什麽也沒問,
隻是朝身後一個同樣沉默如鐵塔的護衛微微偏了下頭。
一隻戴著黑手套的大手像鐵鉗一樣抓住我的胳膊,
毫不費力地將我提起。
破布條掛在我身上,
冷風刀子般刮過裸露的皮膚。
我沒有掙紮。
掙紮是奢侈的,
屬於那些還有點東西可失去的人。
我被扔進一輛懸浮車,
皮革座椅散發著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潔淨氣味。
引擎低鳴,
將垃圾山的惡臭和我的過去瞬間隔絕。
他叫我“零”。
一個起點,
一個虛無,
一個可以任意塗抹的空白。
“從今往後,
你叫零。”他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
“我給你的,
是機會。
你要做的,
是清理。”
清理。
多麽體麵的詞。
最初隻是些小麻煩。
某個不知死活、試圖用老家夥年輕時的風流韻事敲詐一筆的三流記者;某個在維蘭德工業的工地上煽動罷工、背後有小型幫派支持的刺頭工頭。
老家夥從不親口說“殺”。
他的指令總是包裹在優雅的絲綢手套裏:“讓那個聲音消失”,
“確保工地恢複秩序”。
然後,
他會遞給我一個薄薄的、沒有標識的數據芯片,
裏麵是目標的名字、習慣、弱點,
精確得像解剖圖。
執行,
則是我的事。
起初是生澀的。
記者的血很熱,
噴濺在我臉上時,
帶著一股鐵腥味,
讓我在暗巷裏吐了很久。
工頭更麻煩,
他掙紮,
力氣很大,
瀕死的眼神像燒紅的烙鐵。
我用了刀,
冰冷的合金切開皮肉和筋腱的感覺,
比想象中更滯澀。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每一次結束,
我都在維蘭德莊園地下那個冰冷的淋浴房裏,
把皮膚搓到發紅、幾乎破皮,
試圖洗掉那股無形無質、卻深入骨髓的黏膩感。
那是死亡的氣息,
它開始一點點滲入我的骨頭縫裏。
老家夥隻是看著我。
在我第一次帶著一身洗刷不掉的疲憊和血腥味站在他巨大的紅木書桌前時,
他放下手中把玩的一塊據說是外星飛船殘骸的黑色礦石,
鷹隼般的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
沒有讚許,
沒有責備,
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了然。
“感覺如何,
零?”他問,
聲音平靜無波。
我的喉嚨發緊,
胃裏還在翻騰,
隻能僵硬地搖了搖頭。
“你會習慣的。”他淡淡地說,
目光重新落回那塊礦石上,
“這座城市就是一台機器。
我們,
是它的機油。
髒了,
就得被清理掉。
或者,
去清理別人。”
他拿起雪茄剪,
哢嚓一聲,
利落地剪掉雪茄頭,
動作優雅而精準。
“記住,猶豫是垃圾的專利。
你,不再是垃圾了。”
那“哢嚓”一聲,
仿佛也剪斷了我體內某根連接著恐懼和軟弱的神經。
是的,
我不再是垃圾。
我是機油。
我是清理者。
手下漸漸有了人。
不是招募,
更像是自然沉澱下來的殘渣。
瘸腿的“扳手”,
曾經是維蘭德工業頂尖的機械師,
一次工傷事故後,
他的義肢維修技術比大多數原裝手還靈巧,
尤其擅長製造“意外”。
還有“回聲”,
一個在基因強化實驗中精神受損的女人,
能短暫地扭曲周圍小範圍內的光線或聲音,
製造完美的視覺或聽覺盲區。
一個沉默寡言、代號“暗影”的殺手,
像一道真正的影子。
他們是這座城市的殘次品、失敗者、邊緣的渣滓。
維蘭德工業龐大的流水線生產著光鮮亮麗的“優化人”,
服務於上城區那些玻璃尖塔裏的精英;而地表的陰影裏,
則擠滿了我們這些“突變體”,
能力不穩定,
外表怪異,
被視作潛在的汙染源。
我們是被這座光鮮城市排泄出來的廢棄物。
老家夥用他龐大的商業帝國和盤根錯節的政治關係,
為我們這些“廢棄物”提供了一個苟延殘喘的生態位——
一個巨大的、不見光的垃圾處理廠。
我們清理那些威脅到上城區體麵的“垃圾”:
知道了太多秘密的情婦、
試圖勒索權貴的黑客、
掌握了危險技術的瘋狂科學家、
還有那些異能失控、
可能引發恐慌的突變體。
我們是權貴的橡皮擦,
抹去他們的汙跡。
然後,
老家夥死了。
在一個為他舉辦的、冠蓋雲集的慈善晚宴上。
他站在聚光燈下,
對著全息鏡頭微笑,
舉杯向新港都的“光明未來”致意。
下一秒,
他手中那隻價值連城的古董水晶杯突然毫無征兆地爆裂。
不是簡單的碎裂,
是瞬間化為極其細微的、閃爍著危險光芒的粉塵!那些粉塵如同有生命般,
猛地鑽入他張開的嘴裏、鼻孔裏、眼睛裏!
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完整的慘叫,
臉上的優雅微笑被定格,
然後像融化的蠟一樣扭曲。
他的身體在眾目睽睽之下,
從內部開始瓦解,
皮膚下透出詭異的、高速擴散的網狀光痕。
幾秒鍾,
僅僅幾秒鍾,
一個龐大帝國的締造者,
就在悠揚的宴會背景音樂中,
塌陷成一堆冒著青煙的、成分不明的灰燼和幾塊焦黑的碎骨。
沒有爆炸,
沒有火光,
隻有一種令人作嘔的、蛋白質和有機體被徹底分解的甜膩焦糊味彌漫開來。
現場一片死寂,
緊接著是歇斯底裏的尖叫和混亂。
警笛聲響徹雲霄。
我站在宴會廳角落的陰影裏,
手裏端著一杯未動的合成香檳,
指尖冰冷。
看著那堆尚有餘溫的灰燼被驚慌失措的侍者用銀盤蓋住,
看著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名流們失態地尖叫推搡。
一種冰冷的、金屬般的平靜籠罩了我。
我知道,
這不是意外。
這是來自這座城市更深、更黑暗處的清理。
老家夥清理別人一輩子,
最終,
自己也被更高層級的“規則”清理了。
很公平。
混亂平息後,
維蘭德帝國的律師團找到了我。
沒有冗長的文件,
沒有虛偽的客套。
一份冰冷的電子契約直接投射在我視網膜上,
伴隨著律師毫無感情的聲音:
“威廉·維蘭德先生指定您,
代號‘零’,
為其名下所有非公開資產及業務的唯一繼承人。
包括‘城市維護服務部’。”
“城市維護服務部”——一個存在於灰色數據庫裏的空殼公司,
掩蓋著“清道夫”這個龐大地下網絡的資金流和命令鏈。
他把他最肮髒、最核心的遺產,
留給了他最鋒利的工具。
我成了新的樞紐。
那些曾經需要老家夥點頭才能下達的指令,
如今直接匯入我耳中的植入式通訊器。
信息流冰冷、高效、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發件人:加密頻道γ7權限:參議院次級安全顧問)】
>【目標:凱登·索恩。
身份:參議員裏奧·門羅之子。
年齡:14。
位置:北城區邊緣,
廢棄的“星塵”觀景塔頂層。】
>【描述:目標近期出現不穩定異能顯性表征,
表現為無法自控的強生物發光光譜峰值:深藍靛青),
伴隨高頻精神脈衝泄露。
存在高度暴露風險,
威脅指數:a級。】
>【要求:永久性處置。
確保無殘留痕跡。
時限:72小時。】
>【附件:建築結構圖;安保漏洞分析;目標作息規律。】
參議員裏奧。
那個在議會裏高呼“淨化突變基因,
保障人類純淨未來”的旗手。
他的兒子,
卻成了一個“發光的變種人”。
一個需要被抹去的汙點。
多麽諷刺。
“星塵”觀景塔像一個巨大的、生鏽的鋼鐵墓碑,
刺破008城汙濁的夜空。
它曾是外星入侵前輝煌時代的象征,
如今早已廢棄,
被更先進的懸浮觀景平台取代。
塔身爬滿了粗壯的冷卻管道和廢棄的電纜,
如同巨獸幹癟的血管。
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味、臭氧味,
還有一種陳年的、類似塵埃的冰冷氣息。
“扳手”的電子幹擾器發出輕微的嗡鳴,
早已癱瘓了塔內殘存的老舊安保係統。
“回聲”在我前方幾步遠的地方,
身影如同水波般微微蕩漾,
扭曲了從破窗透進來的霓虹光影,
在我們周圍製造出完美的視覺屏障。
我的靴底踩在厚厚的金屬粉塵上,
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塔內空曠得可怕,
隻有風穿過破損窗洞的嗚咽,
像垂死巨人的歎息。
目標位置在頂層。
通往那裏的螺旋樓梯大部分已經鏽蝕坍塌。
我們依靠著外骨骼的攀附裝置和“扳手”臨時架設的簡易磁性索道,
在冰冷刺骨的夜風中,
沿著塔身外側陡峭、鏽蝕的鋼鐵骨架向上移動。
腳下是深淵般的城市燈火,
遙遠而虛幻。
頂層。
巨大的球形觀景艙外殼早已破碎不堪,
像一個被剖開的腐爛果實。
碎裂的強化玻璃散落一地,
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艙內空蕩,
隻有中央位置,
一個由破舊防塵布、廢棄的隔熱棉和幾塊扭曲的金屬板勉強搭成的簡陋窩棚。
窩棚旁,
散落著一些空的營養膏包裝袋和幾個磨損嚴重的舊式全息遊戲卡帶。
目標就在裏麵。
蜷縮著。
很安靜。
我示意“回聲”留在外圍警戒。
屏蔽力場無聲地擴展,
將窩棚所在的區域籠罩進去,
隔絕了大部分聲音和可能的光線外泄。
我獨自向前,
腳步無聲地踏過冰冷的金屬地麵。
外骨骼的微型伺服電機運作幾近無聲,
隻有我自己能感受到肌肉上傳來的細微助力。
窩棚的入口就是一塊垂下的破布簾。
我伸出手,
冰冷的合金指套碰到粗糙的布料。
沒有猶豫,
猛地掀開。
一股混合著汗味、灰塵味和一種奇異甜腥的氣息撲麵而來。
窩棚內部空間狹小。
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一堆肮髒的軟墊上,
背對著我。
他身上套著一件明顯過大的、洗得發白的連帽衫,
兜帽罩著頭。
聽到動靜,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
但沒有立刻回頭。
“凱登·門羅。”
我的聲音通過喉部變聲器傳出,
低沉、沙啞,
不帶任何情緒,
如同刮擦金屬。
這是清道夫的聲音。
男孩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像受驚的小獸。
他猛地轉過身。
兜帽滑落。
時間仿佛瞬間凝固。
一張蒼白、稚氣未脫的臉。
眼窩深陷,
帶著濃重的黑眼圈,
嘴唇幹裂。
但最攝人心魄的是他的眼睛!那根本不像人類的眼睛!瞳孔深處,
仿佛囚禁著一片狂暴的星雲!濃鬱的、深不見底的靛藍色光芒在其中瘋狂旋轉、湧動、沸騰!那光芒太強烈,
太不穩定,
以至於他眼白的部分都映照成了詭異的藍色,
甚至他蒼白的臉頰皮膚下,
都隱隱透出細微的、如同裂紋般遊走的藍色光絲!那不是裝飾,
那是能量!混亂、痛苦、無法約束的能量,
正從他年輕的軀體裏不受控製地溢散出來,
將他整個麵孔映照得如同一個來自異域的、瀕臨崩潰的發光體。
他周圍狹小的空間被這幽深的藍光照亮,
陰影在他身後瘋狂跳動。
恐懼。
純粹的、幾乎實質化的恐懼從他靛藍的瞳孔中噴射出來。
他下意識地向後縮,
脊背緊緊抵住冰冷的金屬艙壁,
退無可退。
嘴唇哆嗦著,
卻發不出像樣的音節,
隻有破碎的氣音。
沒有時間了。
這種強度的光芒,
即使有“回聲”的力場屏蔽,
也隨時可能被高空巡邏的警用掃描儀捕捉到。
參議員要的是“無殘留痕跡”。
命令必須執行。
手腕一翻,
袖口滑出那柄特製的陶瓷匕首。
啞光的黑色塗層吞噬著周圍一切光線,
除了刀刃邊緣一道細如發絲、卻令人心悸的冰藍色能量鋒刃。
高頻震蕩粒子束,
足以瞬間碳化血肉骨骼,
不留血跡。
一步上前。
外骨骼的液壓係統無聲增壓,
賦予我超越常人的力量和速度。
左手如鐵鉗般閃電般探出,
精準地扼住他纖細的脖頸,
將他死死按在冰冷的艙壁上!
力道控製得恰到好處,
既能壓製他可能的反抗,
又不會立刻窒息。
男孩的身體在我手下像一片風中的落葉般顫抖,
那深藍色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收縮到了極致,
光芒卻更加洶湧地噴薄出來,
幾乎要灼傷我的義眼。
右手緊握匕首,
抬起。
冰藍色的能量鋒刃在黑暗中劃出一道致命的弧線,
精準無比地壓向他因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脆弱的咽喉!
……
參議員要的是“無殘留痕跡”。
門羅家族的汙點必須消失。
清道夫的鐵律不容違背。
那晚發生的事情,是我心中最高的機密。
那一次的任務,讓我們成功搭上了議會的快船。
也是那一次,讓我下定決心離開陰暗。
我建了這座最高的玻璃尖塔,站在了整個北城區的最高點。
隻是,在這座尖塔的最底層,卻有一個眼底蘊含星辰的小男孩,如今,他也是個大男孩了。
想起他今天告訴我的話,我再次撫摸著桌子上的鎢鋼煙灰缸。
我撥通了接線員的通訊,這種小任務,我早就放手了。
接到我的通訊,接線員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蝮蛇”回來了嗎?”我輕聲問道。
其實我壓根不認識什麽蝮蛇,畢竟我現在的位置太高了,底層的事情,到我這裏都不知道要跨幾個級別。
不過,誰讓這兩個字是從那家夥口中說出來的呢!他說這是一次機遇,那就是吧,畢竟這麽多年,他還沒錯過。
|回。。。回老板, 還沒有。|接線員的聲音中滿是恐懼,說實話,我已經不在意這種感覺了。
|他回來,讓他上來找我|我淡淡的說到。
聽到接線員誠恐誠惶的回答,我掛斷了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