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往事舊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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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一晃,已是傍晚。
    城裏西的一條老巷子。
    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兩側是連片的青磚灰瓦老宅,空氣裏彌漫著煙火氣。
    趙德柱和王霞夫婦倆站在一處斑駁的木門前,門楣上的雕花已經有些模糊不清,透著一股子老舊味道。
    趙德柱清了清嗓子,朝著院裏喊。
    “請問,李來安在家嗎?”
    聲音在寂靜的巷子裏傳開,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王霞看了他一眼,眼神裏帶著一絲詢問。
    趙德柱又提了提氣,把聲音拔高了幾分。
    “李來安在家嗎!”
    院裏依舊是死一般的沉寂。
    夫妻倆對視一眼,心裏都有些打鼓,莫不是找錯了地方。
    “要不……咱在外邊等會兒?”
    王霞小聲提議。
    趙德柱點了點頭,剛準備往後退兩步,巷子口傳來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走了過來,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工裝,臉上帶著一天的疲憊,手裏還拎著個鋁製的飯盒。
    男人看到自家門口站著兩個陌生人,腳步明顯一頓,眼神裏帶著警惕。
    “你倆幹啥的?”
    他的聲音不高,但帶著審視的意味。
    趙德柱連忙迎上去,臉上擠出個憨厚的笑。
    “同誌,我們找個人,李來安。”
    聽到這個名字,那男人的身體猛地一頓,原本隻是警惕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在他倆身上來回打量。
    “你倆是誰?”
    “咋知道我爹的名?”
    趙德柱一聽這話,心頭的大石瞬間落了地,緊繃的神經也鬆弛下來。
    找對了!
    “太好了,總算沒找錯地方。”
    他連忙解釋。
    “是受人所托,給李大爺帶句話。”
    男人的視線並沒有從他們身上移開,反而落在了趙德柱那身工裝上,注意到了上麵繡著的字樣。
    “你倆也是城關鋼鐵廠的工人?”
    趙德柱和王霞立刻點頭。
    “對對,我是三車間的,一級鉗工。”
    趙德柱趕緊報上自己的身份。
    男人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眼中的戒備消退了不少。
    他點了點頭,側過身,用下巴指了指門裏。
    “行,跟我進來吧。”
    說著,他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趙德柱和王霞跟著他穿過院子,進了主屋。
    屋裏的光線有些昏暗,陳設簡單,一張八仙桌,幾條長凳,顯得空空蕩蕩。
    男人指了指一條長凳。
    “坐。”
    說完,他自己便不再多言,轉身徑直朝著裏屋走去。
    屋裏光線更暗,一股淡淡的藥味混雜著老人身上特有的氣息,縈繞在鼻尖。
    炕上,一個身影蜷縮在被子裏。
    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
    李福生放輕了腳步,走到炕邊,聲音也壓低了許多。
    “爹,有人找你。”
    炕上的人動了動,被子下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他翻了個身,慢慢地坐了起來,花白的頭發在昏暗中有些淩亂。
    “誰啊。”
    聲音蒼老,帶著一絲剛睡醒的含糊。
    “不認識。”
    李福生搖了搖頭。
    “說是受人所托,給你帶句話。”
    李來安渾濁的眼睛裏透出幾分迷茫,他努力地想了想,似乎在搜尋著記憶裏的人。
    誰啊。
    都這把年紀了,還有誰會特意托人給自己帶話。
    他擺了擺手,朝著門口的方向努了努嘴。
    “去,把人請進來說話。”
    “我這腿腳,不方便出去。”
    李福生應了一聲,轉身又走回了外屋。
    他對還站著的趙德柱說。
    “我爹腿腳不方便,你進去說吧。”
    趙德柱看了身邊的王霞一眼,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然後一個人走進了裏屋。
    一進屋,趙德柱的目光就落在了炕上那個老人的身上。
    李來安也正盯著他看,那雙眼睛雖然渾濁,卻帶著一股審視的勁兒,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來。
    他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開口。
    “後生,咱們……應該不認識吧?”
    “不認識。”
    趙德柱老實地回答。
    “李大爺,我是受人所托來給帶話的。”
    “哦,哦對對。”
    “你是帶話的。”
    李來安點了點頭,像是這才想起來。
    “那你說說吧,給誰帶話?帶的什麽話?”
    趙德柱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有說多餘的廢話。
    他隻是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一個名字。
    “李來福!”
    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昏暗的屋子裏炸響。
    李來安那雙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都縮成了針尖。
    他整個人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炕上猛地拽起,幹瘦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竟是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李大爺!”
    趙德柱大驚,一步跨上前,趕緊伸手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您別激動,慢點兒。”
    李來安的眼眶瞬間通紅,他死死抓著趙德柱的胳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我大哥……我大哥他還活著?”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擠出來的。
    “他在哪??”
    趙德柱看著老人布滿血絲的眼睛,不忍地搖了搖頭。
    “李大爺,李來福老爺子……許多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李來安聞言,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抓著趙德柱的手臂猛地一鬆,一屁股坐在了炕上。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眶裏滾落下來,砸在幹枯的手背上。
    “大哥……”
    他嘴唇哆嗦著,發出一聲嗚咽。
    “你怎麽……你怎麽就走在我前頭了……”
    “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我想你啊……”
    趙德柱看著他老淚縱橫的樣子,心裏不是滋味,就那麽幹看著也不敢插話。
    過了許久,李來安才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漸漸平息心情。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再次抬起頭,目光裏帶著一絲急切。
    “那是誰讓你來帶話的?”
    “我大哥……他是不是還有後人?”
    “他們住在哪?他們現在在哪兒?”
    趙德柱見他情緒稍稍平複,這才開口。
    “他們就住在小興公社,團結屯。”
    團結屯。
    這個名字鑽進李來安的耳朵裏,他先是一愣,隨即整個人都僵住了。
    小興公社……
    那不就在城外幾十裏地的地方嗎?
    一股更深的悲傷湧上心頭,他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洶湧而出。
    他抽噎著,用拳頭輕輕捶打著自己的腿。
    “大哥啊……”
    “咱們就在一個地方生活著,離得這麽近……這麽多年來你怎麽不來找我啊……”
    “你怎麽能不來找我啊……”
    李來安年邁的聲音碎裂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硬擠出來的。
    那些塵封了幾十年的往事,像是決了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用歲月築起的堤壩。
    他想起了幾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午後。
    他和大哥李來福,兩個半大的小子,兜裏揣著幾個窩頭,背著破舊的行囊,扒上了那趟開往關外的火車。
    那時候天是藍的,風是暖的,心裏的念頭也簡單。
    一心隻想闖天下。
    混出個人樣來。
    大哥總是走在前麵,身板挺得筆直,把什麽風雨都替他擋了。
    可意外來得猝不及防。
    一次意外讓他的腿受了傷,再沒有能力到處闖蕩。
    那鑽心的疼,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更記得的是大哥背著他跑遍了藥堂,給他看病治腿。
    他自己的那點積蓄也很快就花完。
    當時他以為這輩子完了。
    是大哥拍著他的肩膀,用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看著他。
    “來安,別怕,有哥在。”
    大哥把自己的所有錢,全都拿了出來,給他置辦了這處小院,又給他開了一家小飯館。
    大哥走的那天,天還沒亮。
    就留下一句話。
    “你在這兒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哥還年輕,還能再去外麵闖闖,等哥混好了再回來找你。”
    這一別,就是一輩子。
    李來安原以為大哥是在外麵的哪個地方紮了根,娶妻生子,過上了好日子。
    可他萬萬沒想到,真相是如此的殘忍。
    大哥……他的親大哥,竟然就守在離他幾十裏外的一個小山溝裏。
    守著那片窮鄉僻壤。
    守著貧窮和孤苦。
    直到老去,直到死去,都沒有來向他求助過一次。
    “傻啊……”
    “你就是個傻子啊……”
    李來安用幹枯的拳頭,一下下捶著自己那條不爭氣的腿。
    “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
    “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你來找我,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讓你過上好日子啊……”
    “你怎麽能……怎麽能就這麽走了……”
    悲傷如同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外屋的門簾被掀開。
    李福生聽見屋裏的動靜,趕忙進來看看情況,卻看到了讓他心頭一緊的畫麵。
    “爹?”
    他快步走到炕邊,看著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的老人,眼神裏全是擔憂。
    “爹,你這是咋了?”
    李福生扶住李來安不住顫抖的肩膀,手掌上傳來的,是父親瘦骨嶙峋的觸感和劇烈的抖動。
    李福生沒再追問,隻是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父親的後背。
    像小時候,父親安慰他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