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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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令我心頭一顫的,是他那雙眼睛——不再是祭台上的恐懼絕望,也不是龍宮前的委屈怨恨,更不是荒冥遺淵中的死寂破碎。
    此刻,那雙清涼的眸子裏盛滿了複雜的情緒:劫後餘生的茫然,難以置信的恍惚,以及——一種深刻的擔憂。
    見我醒來,他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下意識的想往後縮,卻又停住了。
    他的目光僅僅鎖在我臉上,似乎在確認什麽,然後,他緩緩的,極其小心的抬起了那隻沒有被我握住的手。
    那隻手上,正僅僅的攥著一樣東西——那塊散發著溫潤淡金色光暈的護心龍骨。
    他攤開掌心,抬頭看著我,“給……給你。”他的嗓音依舊沙啞,卻清晰了許多,“這個,還你!”
    他努力的昂著頭,將捧著龍骨的手朝我心口的方向遞過來,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固執。
    “我……我好了……”他努力的組織著語言,眼神裏充滿了懇求,“它在痛!我能感覺到,它……在痛……龍,還你……”
    他指的是龍骨,他能感覺到龍骨離體後我的虛弱和痛苦。
    這微妙的感應,如同一條無形的線,將我和他的生命緊緊相連。
    “明棠。”我緩聲開口,“龍有很多,但我叫明棠。”
    少年猛地愣住,捧著龍骨的手微微的顫抖,他奮力的掙紮著坐起身,滿臉不可思議的看著我。
    微微一笑,我鬆開握著他的手,看了一眼那塊龍骨:“不用還我,它能護住你的心脈,壓製那惡咒,沒有它,你撐不過下次發作,況且,沒有它的壓製,這洞窟就算再隱蔽,你也會被發現的,我可不想真的把你扔到荒冥遺淵裏去。”
    少年怔住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了看掌心的龍骨,最後目光落回我的臉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我沒事。”我坐直身子,伸了個懶腰,聽到自己的骨頭“哢哢”的響。
    “龍……”他輕聲喊我,那雙清亮的眼睛裏,擔憂並未褪去,反而更濃了,還混雜著一絲更深沉的東西——那是一種無法承受如此饋贈的惶恐。
    “沒事的。”我無奈的笑笑,“我是龍族太子,這點損耗,養養就好了,倒是你……”
    我抬起手,輕輕拂開他額前有些汗濕的碎發,動作是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感覺怎麽樣,還疼嗎?”
    他像是被我的動作給驚到了,身體微微一顫,卻沒有閃躲。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沉默的搖搖頭。
    “陳無赦。”他低聲開口,“我的名字,是陳無赦,十惡不赦的那個,無赦。”
    我挑眉:“誰給你取了這麽個名字?倒是帶著幾分……煞氣。”
    他搖頭,發絲拂過我的指尖,“我不知道,從我記事起,就隻有這個名字。沒有父母,沒有來處。”那強撐的堅強外殼,終於裂開一道縫隙,一絲真實的痛苦與茫然泄露出來。
    “龍……”他抬起眼睛,目光直直的裝進我的眼底,帶著孤注一擲的坦誠,也帶著深不見底的絕望,“你是唯一……唯一待我不同的人。打我記事起,伴隨著我的就隻有唾罵、棍棒和石頭。他們說我是掃把星轉世,說我的骨頭縫裏都滲著黴運和罪孽,所以爹娘才會早早的丟了我。可是……龍……”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我究竟做錯了什麽?這身骨頭,生來便有罪嗎?”
    那“罪”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的紮進我的心髒。
    我自幼受寵,不管是早逝的母後,還是父王以及兩位哥哥,都十分嬌慣我,我生來就是萬眾矚目,我生來就是眾星捧月,我從未體驗過他說的感受。
    但此時此刻,或許是因為我的護心骨在他手中,被他按壓在心口上,他的迷茫和痛苦,清晰的傳到我的心髒,傳到我的全身,這是比任何詛咒都跟個令人窒息的壓抑。
    那是並非作偽的哀怨,而是經年累月,被刻骨的惡意反複捶打後,深入骨髓的自我懷疑。
    他甚至不是在朝我訴苦或者控訴,而是卑微的想我尋求一個答案,一個肯定的答案。
    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頰,感受著指尖下那細微卻無法抑製的顫抖,我的心軟得就像一灘水,我提起按在他腦袋上的手,將他緊緊的抱在懷中。
    他的身體猛地一纏,隨後,嗚咽的哭聲從我的胸口傳來,一開始還在拚命的壓抑著,不過幾息,就變成了崩潰的嚎啕大哭。
    一股難以言喻的怒意在我的胸腔裏,隨著他的哭聲而炸開。
    不是為了他口中的那些愚民,而是為了這該死的、強加在一個無辜海通身上的額度詛咒!
    龍族壽命悠長,看慣了世事變遷,我極少如現在這般,為一個人類少年而感到如此尖銳的痛惜……與暴戾!
    “骨頭有罪?”我忍不住嗤笑一聲,聲音冰冷得如同寒冰,“荒謬至極!天地生萬物,草木山石,飛禽走獸,人神妖仙,何來天生罪骨之說?”
    “那些愚昧世人,不過是懼怕自己無法掌控的未知,便將恐懼和不幸都推諉到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身上!以此掩蓋他們自身的懦弱和無能!陳無赦!”我喚他的名字,帶著不容質疑的力道,一隻手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看著我。
    他下意識的閉了閉眼睛,溫熱的眼淚掉在我的手背上,眼中還殘留著未幹的濕潤和驚慌。
    “你的名字是無赦?好!”我微微眯起眼睛,金色的暗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一絲屬於上位者的,近乎殘酷的威嚴,“那你便記住,從今往後,凡是曾欺負你,侮辱你,唾罵你的人,皆不必赦!天若不公,你便不必敬天!世道渾濁,你便不必順世!這身骨頭!”我伸出手指,虛虛點向他單薄的胸膛,指尖縈繞著一絲不可察覺的金色光暈,“它無罪!若硬要說有,那也輪不到那些螻蟻來審判!”
    “記住,現在,我的骨頭,在你的身體裏,在你的心裏!”我說著,握住他的手。
    指尖輕輕用力,淡金色的光芒壓著他的手掌和那塊護心骨,將護心骨輕輕的按進他的心脈。
    “龍之骨,與你同生。”
    我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封閉已久的心防上,他瞳孔劇烈的收縮著,一種被徹底顛覆認知的震撼席卷了他的全身,心念流轉間,他似乎出現了一絲生機。
    一種從未有人給予過的、近乎蠻橫的肯定。
    他習慣了被否定,習慣了低到塵埃裏,卻從未有人如此斬釘截鐵的告訴過他:你無罪!不必尋求任何人的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