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鬆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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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池臉上的笑容終於淡去。
    他放下玉盞,坐直了身體,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變得深邃而複雜,像兩口望不見底的寒潭。他看著我,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你見到他了?重霄?”
    “是!我見到他了!我用一千兩黃金為他贖了身!”我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二哥,別再敷衍我!告訴我!我到底忘了什麽?”
    “我和陳無赦……或者說重霄,我們之間……究竟有過怎樣的過往?為何他恨我入骨?”
    “為何我……為何我對他……” 後麵的話卡在喉嚨裏,那種無法言喻的悸動和恐慌,讓我難以啟齒。
    “過往……”明池輕輕重複著這兩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玉盞邊緣,發出細微的聲響。
    他避開了我追問的目光,轉而望向窗外翻湧的雲海,眼神悠遠,仿佛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又像是在權衡著什麽。
    “那些事……”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對你而言,忘了,未必不是一種福分。”
    “有些痛,有些債,背負起來太沉,沉得足以壓垮一條龍。”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裏有兄長對弟弟的擔憂,有龍族上位者的考量,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憐憫?
    “福分?”我幾乎要冷笑出聲,心髒被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憤怒攫住,“二哥,你告訴我,看著一個人因為你遺忘的過去而遍體鱗傷、恨你入骨,你卻連自己做過什麽都不記得,這算什麽福分?!這比任何酷刑都殘忍!”
    明池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他看著我眼中翻騰的痛苦和執拗,終於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
    那歎息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帶著無盡的疲憊。
    “三弟,”他站起身,走到我麵前,一隻手輕輕按在我的肩膀上,掌心傳來的力道沉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告誡意味,“聽二哥一句。過去如何,已如雲煙。你既已將他帶在身邊,那便……珍惜眼前人。”
    “珍惜眼前人?”我咀嚼著這四個字,隻覺得無比諷刺,“一個視我為仇寇、恨不得食我肉寢我皮的人,我該如何珍惜?用我的龍血去填補他心口的空洞?還是用這龍鱗結界將他永遠囚禁?”
    “至少,”明池的目光變得極其深邃,仿佛能看透我靈魂深處的茫然與掙紮,“他還在你眼前。這比什麽都重要。”他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點敲打在我心上,“有些真相,一旦揭開,便是萬劫不複。對你,對他,皆是如此。你承受不起,他……更承受不起第二次。”
    他收回手,轉身重新走向那氤氳的溫泉池,背影在朦朧的水汽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隻留下最後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在寂靜的漱玉閣內回蕩:
    “護好他。也……護好你自己。莫要再去追尋那被刻意掩埋的過往了,那隻會將你們兩人,再次拖入更深的血池地獄。”
    刻意掩埋的過往?更深的血池地獄?
    二哥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我的心髒。他分明知道一切!
    卻用“福分”和“珍惜眼前人”這樣的虛詞搪塞我!
    他暗示著那過往的可怕,警告著追尋的代價,卻不肯透露隻言片語的真相!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更深的恐慌,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護心龍骨的位置,那溫熱的悸動不知何時已變得冰冷而滯重,仿佛有什麽沉重的東西正一點點壓下來。
    我僵立在原地,看著明池的背影消失在溫泉池蒸騰的霧氣之後,隻覺得這偌大的、冰冷的龍宮,比人間那小小的靜室更加令人窒息。
    珍惜眼前人?
    我眼前的人,正被我用最強大的結界囚禁著,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眼中隻有恨意的囚鳥。
    而我,卻連囚禁他的理由,都隻是一個模糊而殘忍的幻影。
    我猛地轉身,身影再次化為流光,不顧一切地衝出漱玉閣,衝出這冰冷壓抑的龍宮。
    淵亭境上空冰冷的風呼嘯著刮過臉頰,卻無法冷卻心頭那團混亂的火焰。
    我必須回去。
    回到那個被我囚禁的、名叫重霄或者陳無赦的少年身邊。
    無論他是恨我,還是想殺我。
    至少,他在我眼前。
    結界的光芒在靜室之外無聲流轉,隔絕了塵世。當我穿透結界,重新踏入這方被禁錮的空間時,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重霄醒了。
    他沒有試圖掙紮那束縛手腳的綢帶,也沒有再像昨夜那般歇斯底裏。
    他隻是安靜地躺在那裏,頭微微歪著,目光空洞地望著帳頂繁複的纏枝蓮紋。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將他蒼白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半,那被淚水衝刷過的皮膚近乎透明,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昨夜淬毒的恨意,也不是之前的冰冷譏誚,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死水般的沉寂。
    仿佛所有的情緒,所有的力氣,都在昨夜那場絕望的逃亡和嘶吼中燃燒殆盡了。
    “解開。”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頭,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是陳述,而非請求。
    我走到榻邊,沒有立刻動手,隻是看著他手腕和腳踝上被綢帶勒出的、更深更刺目的紅痕,甚至有些地方已經磨破了皮,滲出淡淡的血絲。
    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悶痛蔓延。
    “解開。”他又重複了一遍,依舊是那毫無起伏的調子,眼神空洞地越過我,看向我身後的虛空。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茉莉的香氣似乎也變得滯重起來。
    終於,我伸出手指,龍氣微吐,那束縛著他的結實綢帶寸寸斷裂,無聲地滑落在錦被上。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和腳踝,動作遲緩而機械,仿佛那身體已不再屬於他。
    他沒有看我,也沒有試圖起身逃離,隻是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蜷縮起身子,像一隻終於找到角落的、受傷的獸,將自己更深地埋進毯子裏,隻留下一個沉默而抗拒的背影對著我。
    那背影單薄得可憐,肩胛骨的輪廓在薄毯下清晰可見,微微地顫抖著。
    護心龍骨的位置,那片冰冷滯重的感覺愈發清晰。二哥的警告猶在耳邊,眼前是重霄死寂般的沉默與無聲的控訴。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蜷縮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茫然與無力。
    我似乎抓住了一片羽毛,卻引來了滔天的風雪。
    我築起了一座牢籠,囚住的卻是我自己無處安放的恐慌和那個傷痕累累的靈魂。
    陽光靜靜地流淌,照亮空氣中微小的塵埃,也照亮了這靜室裏無聲的僵持與無解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