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喧囂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誇張的笑聲、刻意的驚呼、酒杯碰撞的脆響、還有張濤那如同打了雞血般、永遠高八度的勸酒聲。他們像一群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在名為“成功”的玻璃缸裏來回穿梭，互相啄食著彼此的奉承。
    我就像個誤入高級宴會的流浪漢，隻想快點逃離。盤子裏的鵝肝醬冷掉了，細膩的口感變得有些黏膩。我放下刀叉，撐著發沉的桌麵站起來，腿有點軟。“各位，真不好意思，喝得有點多，頭重腳輕的，先撤了，你們盡興。”
    “哎！玉奇！” 手臂立刻被一股帶著香奈兒五號濃鬱氣息的力量拽住。
    林薇不知何時貼了過來，精致的妝容在頂燈下毫無瑕疵，那雙畫著精致眼線的大眼睛看著我，帶著恰到好處的嗔怪和親昵，“急什麽呀！這才哪兒到哪兒？回去也是一個人待著，多沒意思。再坐會兒嘛，老同學難得聚聚！” 她的指尖冰涼，力道卻不小，眼神卻越過我的肩膀，飛快地瞟向中心那桌觥籌交錯的人群。她需要一個背景板，一個讓她看起來不那麽急切地想融入核心圈子的緩衝墊。
    胃裏一陣翻攪，我用力抽回手，那冰涼的觸感讓我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真不行了，”
    我擠出點醉態，舌頭故意有點打結，“再喝……真得趴這兒了，改天，改天我單請……單請……” 我扶著椅背，踉蹌著就要往外挪。
    “都——聽我說！” 張濤的聲音像破鑼一樣炸響，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酒杯裏的紅酒晃出來幾滴，洇濕了他騷包的粉紅poo衫前襟。他滿臉油光，唾沫橫飛：“今天！高興！看到老同學們……都出息了！尤其是咱們的……領頭羊！王總！張處！李姐！還有……趙公子！” 他挨個點名，聲音諂媚得能滴出油來，“兄弟我張濤……能有今天，全仗幾位大哥大姐提攜！沒你們……就沒我！來！舉杯！咱們再敬……敬趙公子一杯！趙公子……是咱們的財神爺！”
    哄笑聲，鼓掌聲，亂七八糟的起哄聲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趙公子被簇擁著站起來，臉漲成了豬肝色，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酒杯舉得歪歪斜斜，酒液灑了一半。“好！張濤……夠意思！” 他舌頭明顯大了，噴著濃烈的酒氣，“大家……都是兄弟！我趙某人……能有今天……嗝……” 一個響亮到讓人皺眉的酒嗝，“那是有原因的！老子……有神仙罩著！懂不懂？！天塌下來……老子都不怕！哈哈哈哈！”
    滿場爆發出更響亮的哄笑。
    “趙公子威武！”
    “神仙罩著？那必須啊！趙公子就是活財神！”
    “對對對！敬活財神！”
    趙公子臉上的得意被這哄笑聲衝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被當成傻子的惱怒，紅潮更深了。他梗著脖子，眼珠子瞪圓了：“笑！笑個屁！老子……說真的！”
    林薇立刻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聲音又軟又媚地插了進來：“趙公子~您就別逗大家啦~您這麽大的本事，現在到底在哪兒發財呀？也讓我們這些老同學……開開眼界嘛？”
    她一邊說，一邊用塗著閃亮指甲油的手指，狀似無意地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眼神斜睨過來，帶著一種混合著優越感和挑釁的笑意，仿佛在說：看，當年高攀不起的女神，現在在幫你套話呢。
    趙公子被這嬌聲一捧，骨頭都輕了三兩，色眯眯的目光在林薇身上刮了一遍，才慢悠悠地轉向已經快摸到冰涼門把手的我，臉上露出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極其惡毒的嘲弄：“李玉奇！跑什麽跑！過來！這事兒……還跟你有點關係呢！”
    他指著林薇，聲音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惡意，“看見沒？林薇！咱們係係花！當年多少人的夢中情人？李玉奇，你那時候……是不是也跟條狗似的，躲在被窩裏對著她的照片……嗯？哈哈哈！”
    放肆的狂笑像刀子一樣刮過耳膜。周圍幾個趙公子的跟班也配合地發出猥瑣的笑聲。林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像一張精致的麵具裂開了縫隙，眼底飛快掠過一絲屈辱，但僅僅是一瞬間。她甚至微微揚起下巴，配合著發出一聲短促的、像是被逗樂的輕笑，仿佛趙公子隻是在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這笑聲徹底點燃了趙公子的表演欲，他更加肆無忌憚，往前探著身子，眼神下流地在林薇身上逡巡：“可惜啊！你也就隻能……想想！大學四年，林薇……嘿嘿……那都是老子的！想怎麽玩……就怎麽玩！那滋味兒嘛……” 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什麽美味，然後盯著我，一字一頓地問，“李玉奇？看著自己當年……連手都不敢碰的女神，在老子的床上……叫得那麽…嘿嘿…爽不爽？憋不憋屈？嗯？哈哈哈！”
    惡毒的言語裹挾著酒氣和人群的哄笑，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過來。張濤也在旁邊假惺惺地幫腔：“哎呀，趙公子，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玉奇現在……也挺好的嘛！跑業務……也是正經工作！” 那語氣裏的輕蔑和揶揄，比趙公子的辱罵更讓人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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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衝上頭頂，拳頭在身側猛地攥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但下一秒，一股更強大的荒謬感和悲憫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澆滅了那點怒火。
    幼稚。可笑。可悲。
    我早已不是那個會因為暗戀被當眾羞辱而羞憤欲絕、徹夜難眠的毛頭小子了。我見過被濕冷樹根貫穿血肉、臉上凝固著狂喜的“樹仙”；我見過古鏡裏吸幹人命的猙獰鬼影；我見過把自己當畫布、被自己創造的“仙境”撕扯吞噬的瘋子；我挫敗過砂礫化身、操控命運的瞎眼老道；我甚至在大明苟且混沌了三十多年人來人往，潮來潮去！
    我的世界，早已脫離了這些凡俗的、如同蛆蟲般在名利糞坑裏蠕動的情欲和虛榮！他們引以為傲的炫耀和踐踏，在我眼中，渺小得可憐，也……肮髒得可笑。
    嘴角不受控製地勾起一絲弧度。那不是憤怒，不是羞恥，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帶著濃濃疲憊的漠然。像是在看一群在泥潭裏打滾還不自知的猴子。懶得再看他們一眼，我用力擰動那冰涼沉重的黃銅門把手，隻想立刻呼吸到外麵冰冷的、哪怕帶著汽車尾氣的空氣。
    “切！慫包！” 趙公子見我這毫無反應的樣子，仿佛蓄力一拳打在了空氣裏，頓感無趣，悻悻地嘟囔了一句。林薇立刻抓住機會，聲音更加甜膩，帶著刻意的崇拜：“趙公子~您就別吊我們胃口了嘛~快說說，您這神仙罩著的，到底是什麽大買賣呀？讓我們也沾沾仙氣兒唄？”
    趙公子被這吹捧重新點燃了興致，挺起他那被酒精泡得發軟的胸膛，大手一揮：“行！看在薇薇的麵子上！告訴你們！老子現在是‘通幽閣’的經理！牛逼吧？！”
    “通幽閣？沒聽過啊？做什麽買賣的？”
    “名字聽著就玄！是高端私人會所嗎？”
    “趙公子就是不一樣！這名字一聽就有來頭！”
    七嘴八舌的議論和恭維再次響起。
    我的手指已經握住了冰冷的門框，半個身子探出了這令人窒息的包廂。喧鬧的人聲、刺鼻的氣味被門縫隔絕了一瞬。就在我以為終於可以逃離時——
    “通幽閣”三個字，如同三道裹挾著地獄寒氣的驚雷，毫無預兆地、狠狠地劈進了我的耳膜！
    轟——！
    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間凝固！所有的酒意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瞬間抽幹！一股冰冷的、直達骨髓的驚悚感，像無數條毒蛇，順著脊椎猛地竄上頭頂！
    通幽閣？！
    那那慘白的燈籠！那詭異的黑袍人影！那被標記在汙染能量流節點上的“巢穴”？！
    趙公子……是通幽閣的經理？！
    我猛地轉身！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鏽的機器！銳利如刀、帶著難以置信驚駭的目光，穿透喧囂嘈雜的人群，死死釘在趙公子那張因酒精和得意而扭曲變形的臉上！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種冰冷徹骨的恐懼！
    趙公子似乎感覺到了我目光的異樣，帶著醉意和濃濃的不屑斜睨了我一眼，更加得意洋洋地宣布，聲音如同喪鍾般敲響：
    “做什麽？嘿嘿……天機不可泄露！不過名字嘛……告訴你們也無妨！老子待的地方，就叫——通！幽！閣！”
    冰冷的門把手還殘留著我掌心的汗漬。趙公子那句“通幽閣”如同淬了冰的毒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瞬間凍結了所有血液！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像要撞碎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冰冷的驚悚感。
    趙公子那張被酒精和得意扭曲的臉，還在唾沫橫飛地享受著眾人的吹捧。林薇依偎在他旁邊，笑容甜美，眼神卻像冰冷的探針，在我轉身的瞬間，精準地捕捉到了我臉上無法掩飾的劇變。
    那眼神…不再是剛才的諂媚或空洞，而是一種冰冷的、洞悉的、帶著一絲玩味的審視！仿佛在欣賞獵物臨死前的掙紮！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
    我猛地轉身，不再有任何猶豫，幾乎是撞開了厚重的包廂門，跌跌撞撞地衝進了相對安靜的走廊。身後喧囂的聲浪和那股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被隔絕開來，但心髒的狂跳和那股冰冷的恐懼感卻如影隨形。
    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反而更襯得我粗重的呼吸如同破風箱。水晶壁燈散發著柔和的光，卻照不亮我心頭的陰霾。電梯！電梯在哪？
    我扶著冰涼的牆壁，踉蹌著尋找電梯間。腦子裏一片混亂，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趙公子！通幽閣！林薇那詭異的眼神！他們…他們和那個腐爛神骸的汙染有關？！那個“巢穴”還在？滲透到了這種地方？！
    “叮——”
    清脆的電梯到達提示音在不遠處響起。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撲過去。金屬門緩緩向兩側滑開，露出裏麵明亮卻狹窄的空間。
    就在我抬腳要衝進去的刹那——
    一股濃鬱的、混合著香奈兒五號和淡淡酒氣的熟悉味道，自身後無聲無息地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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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凝固！
    一隻冰涼、塗著閃亮豆蔻色指甲油的手，輕輕地、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搭在了我的左肩上。
    “玉奇…走這麽急幹什麽？”
    林薇的聲音就在我耳後響起，輕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卻帶著一種蛇信般的冰冷滑膩感。她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激起一片細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戰栗。
    我甚至能感覺到她身體微微前傾帶來的壓迫感。她沒有完全貼上來，但那距離，已經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體溫——一種異樣的、仿佛低於常人的涼意。
    “喝…喝多了，想吐。” 我喉嚨發幹，聲音嘶啞得厲害，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一動不敢動。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每一個細胞都在瘋狂報警！危險！極度危險！
    “是嗎？” 林薇輕笑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電梯間裏顯得格外瘮人。搭在我肩上的手指，看似隨意地輕輕摩挲了一下我西裝的肩線布料。那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像一條毒蛇在皮膚上遊走。
    “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呢。”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關切，頭微微歪向一邊，似乎想從側麵觀察我的表情。我僵硬地梗著脖子，用眼角的餘光死死盯著電梯內壁光潔如鏡的鋼板。
    鏡麵倒影中，清晰地映出我和林薇的身影。
    我臉色煞白，額角滲出冷汗，眼神裏是無法掩飾的驚懼。
    而她，林薇，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精致無瑕的妝容，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但那雙倒影中的眼睛，在明亮電梯燈的直射下，卻透出一種絕非人類情感的、冰冷無機質的幽光！像兩塊打磨過的黑曜石，深不見底，毫無波瀾！更可怕的是——
    就在她微微歪頭，長發滑落，露出頸後一小片白皙肌膚的瞬間！
    鏡麵倒影裏，無比清晰地映出，在她後頸靠近發際線的下方，一道極其淺淡、卻蜿蜒曲折、如同被細幼荊棘枝條刮過留下的…暗紅色印記！
    那印記的形狀…那暗紅的色澤…像極了虞小曼在南方沾染汙染後，項羽曾驚鴻一瞥看到的東西！也像蘇雅父親那個同事周教授請回來的古曼童咧嘴時，嘴角裂開的顏色！
    嗡——！
    大腦一片空白！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
    她果然…她身上也有那個印記！她也被汙染了？！或者說…她根本就是“通幽閣”的一部分？！剛才在包廂裏，她拉住我…根本就不是什麽狗屁背景板！她是…是在監視我？！
    搭在肩上的那隻冰涼的手，此刻感覺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不，是像一條隨時會收緊的毒蛇！
    “叮——”
    電梯門因為長時間未關閉，發出不耐煩的提示音，開始緩緩合攏。
    這聲音如同驚雷，瞬間炸醒了我！
    “嘔——！”
    我猛地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幹嘔聲！身體劇烈地前傾、抽搐，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胃裏的東西全吐在電梯裏！同時肩膀狠狠一甩，用盡全力掙脫了林薇那隻冰冷的手！
    “對…對不起！憋不住了！” 我捂著嘴，聲音含糊不清，帶著強烈的痛苦和“生理反應”，根本不給林薇任何反應的機會，趁著電梯門還未完全關閉的縫隙，像條被踩了尾巴的野狗，連滾帶爬地撲了進去！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電梯內壁上！
    “玉奇你……” 林薇的聲音被隔絕在緩緩合攏的門外，帶著一絲錯愕和冰冷的怒意。
    砰！
    電梯門徹底關閉。狹小的空間裏隻剩下我一個人粗重如牛的喘息和狂亂的心跳聲。我死死盯著那不斷下降的樓層數字，後背緊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壁，仿佛這樣才能汲取一點點安全感。
    冷汗浸透了襯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剛才林薇靠近時那股冰冷的、非人的氣息，她後頸那道刺眼的暗紅印記，還有鏡中那雙毫無感情的幽暗瞳孔…如同最恐怖的噩夢，在眼前反複閃現！
    趙公子…通幽閣經理…
    林薇…被汙染者？還是…別的什麽？
    同學會…這根本就是一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陷阱！
    電梯平穩下降，失重感傳來，卻壓不住我心底翻騰的冰冷恐懼。我顫抖著手摸出手機，屏幕的光在慘白的電梯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找到蘇雅的微信，手指哆嗦著，幾乎按不準鍵盤，發過去一條帶著明顯顫音的語音：
    “蘇雅…立刻…立刻聯係老許！項羽！邦哥！告訴他們…我找到‘通幽閣’了！還有…我一個同學…她不對勁！很不對勁！我…我馬上回來！”
    發完語音，我死死攥著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冰冷的電梯壁也驅不散那股從骨子裏滲出來的寒意。帝豪酒店金碧輝煌的外殼下，仿佛潛藏著無數雙冰冷的、來自深淵的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這隻緩緩下降的、裝著驚魂未定獵物的金屬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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