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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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艇載著沉重的死亡,破開墨色海浪,駛回海見町。船靠岸時,碼頭上已聚集了不少聞訊而來的村民。他們看到暗河成員抬下那被防水布嚴密包裹、卻依舊能看出輪廓的狹長物體時,瞬間爆發出壓抑的驚呼和竊竊私語,恐懼和宿命感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
    “是…是健太郎…”
    “天啊…又是半截…”
    “海神…海神又發怒了…”
    “完了…村子要遭殃了…”
    林風指揮著人,麵無表情地分開人群,抬著遺體,在村民驚懼、複雜的目光注視下,沉默地走向小野葵家的方向。我走在隊伍最前麵,步伐沉穩,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隻有眼底深處沉澱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冰冷。
    回來了。帶回了…一具殘骸。海見町的村民在恐懼,在竊竊私語著“海神”的懲罰。多麽愚昧,又多麽…真實。他們世世代代被這種無法理解的恐懼支配著,獻祭著自己的骨肉,然後像小野健太郎這樣,以最悲慘的方式被回收。
    這片海,這個村子,就像一個巨大的、腐爛的傷口,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絕望氣息。而我,不過是把一個注定要腐爛的零件,送回了它該去的地方。
    小院門口,小野葵早已等在那裏。她顯然聽到了風聲,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單薄的身體在晨風中瑟瑟發抖,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走的落葉。她的目光死死盯著那被抬過來的包裹,充滿了不敢置信的恐懼和最後一絲渺茫的、祈求般的希望。
    當包裹在她麵前輕輕放下,當林風帶著沉痛和肅穆,緩緩掀開防水布的一角,露出那熟悉的、沾滿海藻的深藍色布衣,以及那花白的頭發時…
    “爺…爺爺!”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哭喊撕裂了清晨的空氣。小野葵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猛地撲倒在包裹上,雙手死死抓住那冰冷的、濕透的布料,仿佛想用自己微弱的體溫去喚醒那早已冰冷的軀體。她的哭聲不再是昨天那種無助的宣泄,而是充滿了撕心裂肺的痛苦、絕望和一種世界徹底崩塌的茫然。
    村民們圍在院外,不少老人和婦女也跟著抹起了眼淚,發出低低的啜泣。整個小院籠罩在巨大的悲傷和陰鬱的宿命感之中。
    我站在幾步之外,靜靜地看著。看著小野葵崩潰痛哭,看著村民的悲傷,看著林風等人肅穆的神情。我的臉上維持著一種沉痛和默哀的平靜,仿佛也被這悲傷感染。
    哭吧,小葵。這是你應得的悲傷。為了這個用最愚蠢也最悲壯的方式,試圖保護你的老人。他把自己獻祭給了那個虛無縹緲的“海神”,以為這樣就能換來你的平安。多麽可笑,又多麽…可悲的犧牲。
    說實話,小野健太郎?他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符號,一個承載著小葵部分過去的背景板。我甚至記不清他跟我說過幾句話的具體內容。他的死,他的殘軀,在我心裏激不起多少漣漪,就像這海風吹過,除了冷,沒有其他感覺。我之所以站在這裏,之所以派人搜尋,之所以帶他回來,僅僅是因為…小野葵。
    我的目光落在那個趴在冰冷包裹上、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女孩身上。她的痛苦是真實的,她的絕望是真實的。這份痛苦和絕望,才是真正牽動我的東西。
    因為她是小野葵。是在遊樂園裏遞給我紙巾的女孩,是在混混糾纏時我下意識想保護的人,是會在大學草坪上衝動告白的傻丫頭,是海見町月下獻祭般吻向我、卻被我斥責的可憐人。
    她的依賴,她的眼淚,她把我當成“灰暗人生唯一的光”…這些,才是我無法忽視的。她的痛苦,會讓我感到…煩躁。對,就是煩躁。就像精心布局的棋盤上,突然闖入了一個不受控製的、哭泣的棋子,打亂了我的節奏。所以我必須處理掉這個“幹擾源”——找到她爺爺的屍首,給她一個交代,讓她能…稍微安靜下來。僅此而已。
    小野葵哭得幾乎脫力,聲音嘶啞。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我,那雙曾經充滿依賴和朦朧情愫的大眼睛裏,此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痛苦和一種溺水者般的祈求:“安…安如桑…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爺爺他…他明明…”
    我走上前,在她身邊蹲下。沒有像昨天那樣輕拍她的背,隻是伸出手,動作甚至帶著點生硬,將她緊緊攥著自己爺爺冰冷衣角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不容抗拒地掰開。她的手指冰涼,帶著海水和淚水的濕意。
    “小葵。”我的聲音低沉,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爺爺…找到了。他…走了。”
    這句話如同最後的判決,徹底擊碎了小野葵最後一絲僥幸。她身體一軟,幾乎癱倒,被我伸手扶住。她靠在我懷裏,如同抓住最後的浮木,放聲大哭,滾燙的淚水浸透了我的前襟。
    哭吧,哭完了就接受現實。死亡是冰冷的,是終結。眼淚改變不了什麽。你的悲傷是你的事,我的責任…隻是確保這份悲傷不會變成更大的麻煩,不會阻礙我追尋真正需要解決的謎題——那個隱藏在深海裏的“海神”,那片鱗片指向的“歸墟之眼”。
    小野健太郎的死,不過是為這個謎題又添了一筆血債,一個必須清算的對象。他的價值,也僅在於此了。
    我扶著小野葵,目光越過她顫抖的肩膀,看向院外沉默而悲傷的村民,看向那片吞噬了太多生命的墨黑色大海。我的眼神平靜無波,深處卻翻湧著比深海更冰冷的殺意和算計。
    “林風。”我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哭聲,“按海見町的習俗,協助小葵處理後事。需要什麽,全力支持。”
    “是,老板。”林風沉聲應道,立刻安排人手開始忙碌,聯係村中老人,準備香燭紙錢等物。
    我低頭看著懷裏哭得昏天黑地的小野葵,感受著她身體的顫抖和絕望的依賴。我抬起另一隻手,有些機械地、象征性地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如同在安撫一個吵鬧的孩童。
    儀式開始了。送他最後一程。這是此刻我能為小野葵做的最後一件事,也是給這個愚蠢的老人一個體麵雖然隻剩下半截)的結局。
    做完這些,安撫好小葵的情緒,讓她能繼續活下去…然後,我才能真正抽身,去麵對那片墨海深處,真正的敵人。清源道人的信,蛟魔王的鱗片,禺狨王的石碑…還有這血淋淋的“海神”印記…它們指向的答案,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小野健太郎…你的死,不會白費。至少,它為我指明了下一個需要摧毀的目標。
    海風帶著鹹腥和死亡的氣息,吹拂著院內飄起的白色紙錢。小野葵的哭聲在風中嗚咽,如同這片被詛咒之地的挽歌。而我,站在悲傷的中心,心卻像被萬年玄冰包裹,隻餘下對深海之下那未知存在的、純粹而冰冷的殺意。
    海見町的空氣裏塞滿了紙錢燒焦的嗆人味道,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幾個村老頭兒嘀嘀咕咕念著詞兒,聲音含混得像含了口水。
    小葵就站在最前麵,懷裏死死抱著那個裝她爺爺的陶罐子。她整個人繃得緊緊的,像根快斷的弦,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睛空得嚇人,眼淚大概是流幹了,就剩下一副被抽空了魂兒的殼子杵在那兒。
    看著那些村民躲躲閃閃、又怕又認命的眼神,再看看小葵那副搖搖欲墜還硬挺著的背影,一股說不出的煩悶就拱了上來。
    林風把那些探頭探腦的村民無聲地攆走了。小葵還抱著罐子,一動不動地戳在院子裏,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地上那堆燒剩下的黑灰,好像魂兒也跟著燒沒了似的。我走過去,沒吱聲,手臂一伸,穿過她腿彎,另一隻手攬住她後背,連人帶罐子一塊兒抱了起來。動作不算溫柔,帶著點不由分說的勁兒,可托住她輕飄飄的身子時,胳膊肘還是下意識地放輕了力道。
    “啊…”她短促地哼了一聲,身體僵了一下,隨即就像徹底散了架,軟軟地癱在我懷裏,眼睛閉得死死的。那冰涼的陶罐硌在我胸口,也硌在她心口。
    把她放回她房間的榻榻米上,罐子擱在她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她蜷成一團,臉埋在膝蓋裏,肩膀一抽一抽的,憋著氣兒的嗚咽聲斷斷續續,聽得人心裏發悶。
    我在旁邊盤腿坐下,沒吭聲,就幹等著。屋裏隻剩下她壓抑的哭聲和死一樣的靜。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抽抽搭搭的聲音才慢慢低下去,最後沒了。小葵抬起頭,臉白得像紙,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那罐子,嘴唇哆嗦著,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
    “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我開口,聲音平平的,沒刻意放軟,也沒打算繞彎子。現實這盆冷水,該潑就得潑。
    小野葵的眼神更加茫然了,她環顧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家,看著爺爺空蕩蕩的竹椅,看著牆上掛著的、早已褪色的全家福裏麵沒有她那個狠心的奶奶)…巨大的悲傷和無所適從再次湧上,她無助地搖了搖頭,眼淚又開始無聲地滑落:“我…我不知道…安如桑…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聽我的。”我的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這地方,沒什麽可留戀的了。守孝?沒有意義。沉浸在悲傷裏?更沒用。”
    我的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骨灰罐上,又移回她蒼白無助的臉上:“明天,帶著爺爺的骨灰,跟我回京都。回學校去,繼續你的學業。這才是你該走的路。”
    小野葵怔怔地看著我,眼神裏充滿了掙紮。離開?離開這個充滿痛苦回憶、卻也承載著她和爺爺最後一點溫情的家?可是…留下來又能做什麽?守著空房子,守著無盡的悲傷和恐懼嗎?
    “安如桑…”她喃喃著,聲音帶著濃重的依賴和迷茫。此刻的我,就是她溺水時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她黑暗世界裏唯一的光雖然這光本身可能冰冷無情)。
    “我會跟你一起去京都。”我補充了一句,斬斷了她的猶豫,“直到你安頓好。”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小野葵最後一絲掙紮消失了,她看著我的眼睛,那裏麵沒有溫情脈脈的安慰,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能支撐起她崩塌世界的強大力量。她用力地點了點頭,眼淚再次湧出,但這一次,是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抓住依靠的哭泣:“嗯…我聽安如桑的…我聽您的…”
    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離這片被詛咒的海域。讓她回到學校那個相對正常的環境裏,時間會衝淡一切,或者至少讓她學會在悲傷中麻木地活下去。這樣,她就不會再成為我的“麻煩”。我的責任,就算是暫時了結了。至於這片海、那個“海神”,是我的事,與她無關。
    第二天一早,我將小野健太郎的骨灰罐仔細包裹好,交給小野葵。沒有告別,沒有多餘的言語。林風開著車,載著我們駛離了死寂的海見町。破敗的漁村在倒車鏡裏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蜿蜒的海岸線後。
    小野葵抱著那個冰冷的骨灰罐子,一路上都跟丟了魂兒似的,縮在車後座,臉貼在冰涼的車窗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外麵飛逝的景色。她爺爺下葬時那股強撐著的勁兒徹底散了,現在就像個被抽掉了主心骨的布娃娃。
    回到京都,車直接開到了她大學宿舍樓下。我把她扶下車,把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罐子塞回她手裏。她抱著罐子,手指關節都攥得發白,回頭看我,那眼神裏的茫然和無助濃得化不開,像隻被雨淋透、找不到家的小狗。
    “上去吧。”我拍了拍她單薄的肩膀,盡量讓聲音顯得平穩點,“好好睡一覺。有事…給我打電話。”
    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用力點了點頭,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抱著罐子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宿舍樓。看著她那小小的、仿佛被巨大悲傷壓垮的背影消失在門洞裏,我心裏那點煩躁又悄悄冒了頭。帶她回來,讓她離開那個鬼地方,這事兒算告一段落了。至於那老頭兒…唉,人死如燈滅,小野葵能慢慢走出來就好。我捏了捏眉心,示意林風開車。
    老板,暗河在京都的據點已經安排好,海見町那邊也留了人手繼續監控龍三角…”林風一邊開車一邊匯報。
    “嗯。”我打斷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送我去酒店。暫時不要打擾我。”
    “是。”
    酒店頂層的套房寬敞得有點空曠。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京都繁華的夜景,霓虹閃爍,車流如織,一片人間煙火。可我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塞了團浸了海水的棉花,又沉又冷。蛟魔王那片冰冷的鱗片在口袋裏硌著我,清源道人那封語焉不詳的信就攤在桌上,像一張通往深淵的邀請函。
    時間!最要命的就是時間!跟蘇雅他們扯的謊,說朋友那邊三五天就能搞定。現在海見町折騰一圈,兩天沒了!滿打滿算,就剩一天多!我盯著那片深青色、邊緣帶著詭異暗金紋路的鱗片,腦子裏各種念頭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
    自己再潛一次龍三角?上次有齊天、黑疫使和蘇雅,都打得夠嗆,這次單槍匹馬,下去喂魚嗎?讓林風調集暗河所有資源強攻?動靜太大,別說天庭西天的眼線,光是倭國官方就夠喝一壺的,而且那片鬼海的邪門,普通人去多少填多少!找黑疫使翻譯鱗片上的梵文?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掐死了。不行,鱗片的事現在絕對不能露,齊天那一點就炸的炮仗性子知道了還得了?更別說時間根本來不及!
    越想越躁,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灰缸都快堆成小山了。窗外的天從墨黑變成魚肚白,又漸漸亮堂起來,陽光刺眼地照進來。我依舊像個困獸一樣在房間裏踱步,腦子裏那團亂麻非但沒解開,反而越纏越緊。煩躁和一種罕見的無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纏得我喘不過氣。
    “叮鈴鈴——!”
    中午時分,尖銳的手機鈴聲像根針,猛地紮破了房間裏的死寂。我煩躁地抓起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小葵”的名字。
    剛接通,小葵那帶著巨大驚恐、哭腔、還拚命壓低的聲音就衝了出來,背景是震耳欲聾的嘈雜音樂和亂哄哄的人聲:
    “安…安如桑!救救我!我在…我在之前打工的那個酒店!回來辦離職手續…那個…那個少東家!他喝多了!堵著更衣室門不讓我走!他…他動手動腳!我…我躲進女洗手間了…門反鎖了…他還在外麵砸門!安如桑…我好怕…嗚…”
    恐懼、無助、絕望,順著電線爬過來,像冰水澆頭。
    操!一股暴戾之氣“噌”地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不是憤怒那個不知死活的少東家,是憤怒這他媽沒完沒了的破事!剛把她送回學校,以為能讓她暫時脫離這灘爛泥,結果轉頭就掉進更惡心的坑裏!這狗屁的世界,怎麽總有這種不知死活的雜碎在陰暗處蠕動!
    “位置,發過來。”我聲音冷得能掉冰渣,自己都能感覺到那股子壓不住的戾氣。
    “好…好!馬上!”小葵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手機一震,定位信息跳了出來。
    我一把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幾步衝到門口,拉開房門。林風就住隔壁。我抬手,指關節帶著火氣,“砰砰砰”地砸在那扇厚重的實木門上,力道大得門板都在顫。
    “林風!”我吼了一嗓子,聲音又冷又急。
    門幾乎是瞬間就開了。林風顯然沒休息,穿戴整齊,眼神銳利得像鷹。看到我陰沉得快滴水的臉色,他一句廢話沒有。
    “老板?”
    “開車!現在!去這兒!”我把手機屏幕幾乎懟到他眼前,上麵那個定位紅點刺眼得很。
    林風掃了一眼地址,眼神一凜,沒有任何遲疑:“銀座星光?是!車就在樓下!走!” 他側身讓開,動作迅捷地抓起車鑰匙,跟我一起衝向電梯。
    電梯下行時那點失重感,都壓不住我心頭那股子翻騰的殺意。小葵那帶著哭腔的求救聲還在耳邊回響。媽的,深海裏的“海神”還沒揪出來,岸上的蒼蠅倒先嗡嗡叫了。行,正好老子憋著一肚子邪火沒地方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