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集:酒坊裏的新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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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榴樹下的酒
    陳家酒坊的夥計們發現,今年夏天的太陽好像格外烈。不是曬在皮膚上那種灼燙,是悶在骨頭縫裏,帶著股子躁動不安的勁兒,連後院那棵長了幾十年的石榴樹,都比往年更早地掛上了青澀的果子,圓滾滾的,像憋著什麽心事。
    陳老爺子蹲在石榴樹下抽煙,煙袋鍋子“吧嗒”響,眼神落在不遠處的釀酒坊。那裏正傳來一陣年輕人的哄笑,是他兒子陳建軍帶著幾個徒弟在忙活。這陣子,酒坊裏飄出來的味兒都變了,不再是往年那種醇厚綿長的酒糟香,多了股子衝勁兒,像剛出籠的小老虎,橫衝直撞的。
    “爹,您又在這兒歇著呐?”陳建軍擦著汗從坊裏出來,手裏還拎著個粗瓷碗,碗裏盛著半透明的酒液,“嚐嚐?新出的‘烈馬’,昨天剛出窖,我讓他們調了下度數,現在這口感,絕了!”
    陳老爺子沒接碗,也沒抬頭,隻悶悶地說“我喝不慣那玩意兒,燒得慌。”
    “燒才夠勁兒啊!”陳建軍咧嘴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您是不知道,前兒個街尾的小年輕,一下就訂了二十斤。說這酒夠烈,喝著痛快,配著燒烤,那叫一個舒坦。現在的年輕人,就愛這口新鮮的。”
    陳老爺子終於抬起頭,看了看兒子。建軍今年三十五,接手酒坊也有五年了。這孩子腦子活,敢想敢幹,不像他,守著老法子,一輩子就釀那一種“陳釀”。去年冬天,建軍不知從哪兒弄來個新酒曲方子,說是南方傳過來的,發酵快,出酒烈,成本還低。他當時就不讚成,說釀酒跟做人一樣,得沉得住氣,哪能圖快?可建軍沒聽,拉著幾個年輕徒弟,在旁邊搭了個小作坊,偷偷摸摸試了起來。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新酒曲釀出來的酒,度數高得嚇人,入口像一團火,順著喉嚨直往下燒,燒到胃裏還不罷休,得在五髒六腑裏翻騰半天,才化作一股熱流往頭上湧。陳老爺子嚐過一次,隻一口,就把碗放下了,說這哪是酒,是刀子。
    可年輕人不這麽覺得。他們管這酒叫“燒心刀”,反而覺得這股子烈勁兒喝著過癮。短短幾個月,“燒心刀”就在鎮上的年輕人裏傳開了,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酒坊的生意比往年好了不止一倍。陳建軍樂得合不攏嘴,天天琢磨著擴大生產,把老作坊也改成新酒的生產線。
    “爹,您看這生意,”建軍還在興奮地說,“照這樣下去,年底咱們就能把隔壁的鋪子盤下來了。到時候,咱們陳家酒坊,也能成鎮上的招牌!”
    陳老爺子沒接話,把煙袋鍋子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我去看看那缸老曲。”
    老曲藏在酒坊最裏麵的一間小屋裏,光線昏暗,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混合著陳年酒糟的香氣。角落裏放著幾個大缸,上麵蓋著厚厚的麻布。陳老爺子走到最裏麵的那口缸前,掀開麻布,一股醇厚的香氣立刻湧了出來,不衝,不烈,像陳年的老友,溫和而綿長。
    這是他用老法子做的酒曲,今年最後一缸了。新酒曲火了之後,徒弟們都嫌老法子麻煩,費時間,沒人願意學了。建軍也勸他,說老曲釀的酒賣不上價,年輕人不愛喝,留著也是占地方。
    可他舍不得。這酒曲的方子,是他爹傳給他的,他爹又是從他爺爺手裏接過來的,傳了快一百年了。每年開春,選上好的糯米,蒸熟,晾涼,拌上去年留的老曲種,裝在陶盆裏,放在陰涼處發酵。每天要翻一次,得用幹淨的木鏟,不能沾半點油星子。發酵好的酒曲,是金黃色的,帶著淡淡的酒香。用這酒曲釀酒,得用井水,得用新收的高粱,發酵期要比新曲長一倍,出酒率也低。可釀出來的酒,入口綿柔,後味甘甜,喝再多,也不會上頭,隻會覺得渾身舒坦。
    他舀了一勺酒曲,放在鼻尖聞了聞,那股熟悉的香氣,讓他想起小時候,爹也是這樣,在這間小屋裏,手把手教他做酒曲。那時候,蘇家的綢緞鋪就在酒坊隔壁,蘇老爺子總愛過來,拎著一小壇自家醃的醬菜,跟他爹坐在石榴樹下,喝著老曲釀的酒,聊著天。
    “陳老哥,你這酒,就像咱這老街,得慢慢品,才有味道。”蘇老爺子總這麽說。
    蘇家的綢緞鋪,也是鎮上的老招牌了。蘇老爺子做綢緞生意,講究的是貨真價實,一分錢一分貨。哪塊料子是新到的,哪塊是存貨,他都清清楚楚,從不糊弄人。那時候,鎮上的人嫁女兒,都要到蘇家綢緞鋪扯塊好料子做嫁衣,說穿了蘇家的綢緞,日子能過得安穩踏實。
    可現在,也變了。蘇老爺子前年走了,鋪子傳給了他兒子蘇明。蘇明不像他爹,不愛守著老店,整天琢磨著搞批發,搞網購。店裏的綢緞,也漸漸多了些便宜的化纖料子,看著光鮮,摸著手感卻差遠了。前陣子,他路過綢緞鋪,看到門口掛著大大的廣告牌,寫著“廠家直銷,跳樓價”,心裏就像被什麽東西堵了一下,悶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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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老爺子舀了半瓢老曲,裝進一個小陶壇裏,又從旁邊的缸裏舀了些剛釀好的原漿酒,倒進去,封好口。他抱著陶壇,慢慢走到後院的石榴樹下。
    這棵石榴樹,還是他小時候種的,現在已經長得枝繁葉茂,樹幹粗壯,需要兩個人才能合抱。每年夏天,滿樹的石榴花紅得像火,秋天,就結出滿樹的紅石榴,甜得很。他爹以前總說,這樹接地氣,能存住東西。
    他用鐵鍬在樹下挖了個坑,不深,剛好能放下那個小陶壇。他把陶壇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再用土一點點埋好,踩實。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看著枝繁葉茂的石榴樹,輕輕歎了口氣。
    “您這是幹啥呢,爹?”陳建軍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看著他,一臉疑惑。
    “埋壇酒。”陳老爺子說。
    “埋酒?”建軍更不解了,“家裏好酒有的是,‘烈馬’剛出窖,您要是想喝,我給您裝一壇。埋這老曲釀的酒幹啥?又不好喝。”
    陳老爺子看了看兒子,慢慢說“新酒喝個鮮,老酒喝個念想。就像蘇家的生意,得有能存住的東西。”
    建軍愣了一下,沒明白他的意思“蘇家?蘇家現在生意好著呢,蘇明那小子,搞網上直播賣貨,聽說一天能賣好幾千塊呢。比他爹那時候強多了。”
    “強?”陳老爺子搖了搖頭,“他賣的那些料子,能存住嗎?過兩年,誰還記得他賣過啥?可他爹以前賣的那些好綢緞,穿在身上,幾十年都不壞,那才是能存住的東西。”
    建軍撇了撇嘴,沒再說話。他覺得爹老了,跟不上時代了。現在是什麽年代了,講究的是快,是新鮮,是賺錢。誰還管什麽存不存得住?
    日子一天天過去,“燒心刀”賣得越來越火,陳家酒坊的名聲也越來越大。鎮上開了好幾家新的飯館、燒烤攤,都指定要用“燒心刀”。建軍雇了更多的人,把老作坊也改造成了新酒生產線,整天忙得腳不沾地,見了他爹,也隻是匆匆打個招呼。
    陳老爺子還是每天去那間小屋裏看看,雖然裏麵已經空蕩蕩的了。他還是愛在石榴樹下抽煙,看著那棵樹,看著遠處蘇家綢緞鋪門口不斷變換的廣告牌。
    秋天的時候,石榴熟了,紅彤彤的,掛滿了枝頭。陳老爺子摘了幾個最大最紅的,送到隔壁蘇家。蘇明不在,店裏隻有一個年輕的夥計在打包快遞。夥計說,蘇老板去外地進貨了,進了一批新的網紅麵料,說是很便宜,很好賣。
    陳老爺子放下石榴,默默地走了。
    冬天來得很快,第一場雪下過之後,鎮上的生意淡了些。這天,陳老爺子正在屋裏烤火,建軍匆匆跑了進來,臉色不太好看。
    “爹,出事了。”建軍說。
    “咋了?”陳老爺子抬頭看他。
    “‘燒心刀’……有人喝出事了。”建軍的聲音有些發顫,“前兒個晚上,幾個年輕人在燒烤攤喝了咱們的酒,喝多了,跟人打架,把人打成重傷了。現在人家家長找上門來,說是咱們的酒太烈,才讓他們衝動的,要告咱們。”
    陳老爺子皺起眉頭“酒是烈,可喝酒的人自己沒數,咋能怪酒?”
    “可他們不管這些啊,”建軍急得直轉圈,“現在鎮上都在傳,說咱們的‘燒心刀’是‘凶酒’,喝了會出事。好多飯館都把咱們的酒退回來了,訂單也全取消了。這可咋辦啊?”
    陳老爺子沉默了。他站起身,走到後院,看著石榴樹。雪落在樹枝上,白白的一層,那壇埋在樹下的酒,應該還好好的吧。
    “爹,您倒是說句話啊!”建軍跟了出來,帶著哭腔,“這要是真被告了,咱們酒坊就完了!”
    陳老爺子轉過身,看著兒子,慢慢說“去,把石榴樹下那壇酒挖出來。”
    “挖那酒幹啥?”建軍不解。
    “讓你挖你就挖。”陳老爺子的語氣很平靜。
    建軍雖然不明白,但還是照做了。他找來鐵鍬,在樹下挖了半天,終於挖到了那個小陶壇。壇口封得很好,打開之後,一股醇厚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在寒冷的空氣裏,顯得格外清晰。
    “把這酒,給蘇家送去。”陳老爺子說。
    “給蘇家?”建軍更糊塗了,“這時候給他們送酒幹啥?”
    “蘇明他爹,以前最愛喝我這老曲釀的酒。”陳老爺子說,“現在他遇到難處了,你不知道?”
    “蘇家咋了?”
    “我剛聽街坊說,”陳老爺子歎了口氣,“蘇明進的那批網紅麵料,是假貨,客戶退貨的太多,廠家又跑了,他賠了不少錢,綢緞鋪可能要關門了。”
    建軍愣住了,半天沒說話。他隻想著自己的事,竟然沒注意到隔壁的蘇家,已經到了這步田地。
    “新酒烈,能讓人一時痛快,可也容易出事。”陳老爺子拿起那個小陶壇,遞給建軍,“老酒淡,喝著不刺激,可它能讓人沉下心來,想想事。你把這酒送去,跟蘇明說,要是不嫌棄,就嚐嚐。就說,做生意,跟釀酒一樣,得有能存住的東西,不能隻圖一時的新鮮和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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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軍接過陶壇,那酒的香氣,溫和而綿長,不像“燒心刀”那樣霸道,卻讓人心裏莫名地踏實。他看著爹布滿皺紋卻很平靜的臉,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麽。
    他抱著陶壇,慢慢走向隔壁的蘇家綢緞鋪。鋪子的門虛掩著,裏麵沒開燈,很暗。蘇明坐在角落裏,低著頭,頭發亂糟糟的,像霜打了的茄子。
    “蘇明。”建軍輕輕叫了一聲。
    蘇明抬起頭,看到是他,愣了一下,苦笑著說“是建軍啊,有事?”
    建軍把陶壇放在桌上,打開壇口,那股醇厚的香氣立刻充滿了整個屋子。
    “這是……”蘇明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了一下。
    “我爹釀的老曲酒,埋在石榴樹下,有些年頭了。”建軍說,“我爹讓我給你送來,他說,做生意,得有能存住的東西。”
    蘇明看著那壇酒,又看了看建軍,突然眼圈紅了。他想起小時候,爹也是這樣,把最好的綢緞藏在櫃子最裏麵,說那是壓箱底的寶貝,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他想起爹總說,做買賣,誠信是根本,就像好酒,得有好底子,才能存得住,才能越陳越香。
    “我懂了。”蘇明拿起酒壇,倒了兩碗酒,遞給建軍一碗,“來,建軍,嚐嚐你爹的好酒。”
    兩碗酒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酒液入口,綿柔甘甜,順著喉嚨滑下去,暖暖地流進胃裏,然後擴散到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坦。
    那天,兩個年輕人在昏暗的綢緞鋪裏,喝了很久的酒,說了很多話。他們說起小時候,說起各自的父親,說起那些被他們忽略的,能存住的東西。
    後來,陳家酒坊停了“燒心刀”的生產。陳老爺子重新拿出老曲方子,帶著建軍和幾個願意學的徒弟,慢慢釀起了老曲酒。雖然產量不高,賣得也慢,但來買的,都是些懂酒的老主顧。他們說,還是這老酒喝著舒服,喝著安心。
    蘇家綢緞鋪也沒關門。蘇明把那些花哨的化纖料子都清了出去,重新找來了好的綢緞,雖然貴了些,但貨真價實。他還把父親留下的那些壓箱底的寶貝綢緞擺了出來,做了個“鎮店之寶”的展櫃。漸漸地,那些講究品質的老主顧又回來了。
    春天的時候,陳老爺子和蘇明一起,在石榴樹下,又埋下了一壇新釀的老曲酒。陽光透過新抽的枝葉,灑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
    “等這酒能喝了,咱們再好好喝一杯。”陳老爺子笑著說。
    “好,”蘇明也笑了,“到時候,我用我爹留下的那塊最好的綢緞,給您做件新衣裳。”
    石榴樹的葉子,綠得發亮,像充滿了希望。樹下的泥土裏,那壇酒正在慢慢發酵,積蓄著力量,等待著被開啟的那一天。就像那些能存住的東西,在時光裏沉澱,愈發醇厚,愈發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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