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集:賬冊上的新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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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緒二十四年的春雨,比往年來得更綿密些。賬房的窗紙被打濕了大半,糊窗的竹纖維在水汽裏漸漸舒展,透出些朦朧的綠意。蘇文硯正用羊毫筆蘸著徽墨,在周先生新送來的賬冊上批注,忽然聽見院門口傳來銅環碰撞的脆響。
    "東家,張家口的駝隊回來了!"夥計阿福的聲音裹著雨氣闖進來,手裏舉著個油布包,"老駝頭讓給您帶樣東西,說是在舊客棧的牆縫裏摸出來的。"
    油布解開時,露出本巴掌大的冊子。牛皮封麵早已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翻開泛黃的紙頁,裏麵的字跡卻異常清晰——是祖父蘇敬之的筆跡,比樟木箱裏那些賬冊上的字更顯稚嫩,筆鋒裏還帶著些少年人的跳脫。
    "這是"蘇文硯的水晶鏡又滑到了鼻尖,他指尖撫過第一頁的題字,"鹹豐九年,敬之記於張垣客棧"。
    周先生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山羊胡上還掛著墨珠"老掌櫃年輕時的賬?"
    "不像賬。"蘇文硯指著其中一頁,上麵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駱駝,旁邊寫著"阿大的駝鈴掉了顆釘子,明日過沙坡得綁緊些"。再往後翻,竟有半頁記著茶葉的炒法,"第三遍揉撚時得用掌心搓,像給娃娃暖手似的,急了就出不了那股子煙火香"。
    雨越下越大,打在院角的老槐樹葉上沙沙作響。蘇文硯忽然想起去年周先生用速記符號記的那筆"綢緞莊收洋布",此刻再看祖父這冊隨筆,倒像看見了兩個隔著時空的記賬人——一個在急著追趕日子,一個在慢慢摩挲日子。
    "周先生,"他把小冊子推過去,"您瞧這"揉"字,最後一筆拖得老長,像不像揉茶時手腕轉的弧度?"
    周先生眯起眼端詳半晌,忽然一拍大腿"難怪我那小孫子總把"茶"字寫得東倒西歪,原來不是他笨,是沒見過炒茶的模樣!"他說著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本線裝簿子,"東家您看,我這月教他記的賬,每筆都讓他畫個小畫兒,就像老掌櫃這樣。"
    簿子上的字跡歪歪扭扭,"買米三鬥"旁邊畫著個圓鼓鼓的米缸,"賣茶兩斤"下麵綴著片顫抖的茶葉。最末頁有個小小的墨團,旁邊寫著"周小栓記",墨團暈開的痕跡,像極了孩童蘸多了墨的指尖。
    蘇文硯看著那墨團,忽然想起七歲那年被祖父架在肩頭逛廟會的事。糖畫藝人剛把"蘇"字的最後一筆拉完,他伸手去夠,指尖沾了滿手糖汁,在祖父的衣襟上按了個小小的手印。後來那糖畫化在手裏,黏黏的甜意卻比任何賬本都記得牢。
    "這法子好。"他提筆在周小栓的賬冊上畫了個小月牙,"就像當年我祖父在茶磚上敲的記號,字記著數,畫記著情,兩不耽誤。"
    入夏時,蘇家布莊出了樁稀罕事。有個穿洋布長衫的年輕人來扯布,看見櫃台後掛著的舊賬冊,忽然指著其中一頁驚呼"這是我外祖父的字!"
    眾人圍過去看,那頁賬記著"光緒元年,售藍布一匹與李秀才,其子赴京趕考,賬暫欠"。旁邊有個小小的批注"布色如晴空,願前程似錦",筆鋒清瘦,正是李秀才的筆跡。
    "我外祖父常說,當年若不是蘇家肯賒布給他做長衫,他都沒臉進考場。"年輕人紅著眼圈,從懷裏掏出個布包,"這是他臨終前讓我還的,說欠著蘇家的情,到了那邊都不安生。"
    布包裏是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領口繡著個小小的"李"字。蘇文硯摸著那針腳,忽然想起樟木箱裏有本同治年間的賬冊,其中一頁記著"贈貧生張某筆墨一套",旁邊畫著支小小的毛筆——那是當年祖父資助過的窮書生,後來成了當地有名的訟師,逢年過節總要來給蘇家的賬冊磕頭。
    "這情不用還。"蘇文硯把長衫疊好遞回去,"您外祖父的字在我們賬冊上記著呢,這就是最好的念想。"
    那天傍晚,周先生把新賬冊送來時,手裏多了個木匣子。打開一看,裏麵是幾十張裁好的竹紙,每張紙的右上角都印著個小小的月牙。"我讓小孫子刻了個木章,"周先生笑得山羊胡直顫,"以後咱蘇家的賬冊,都帶著這記號,就像老掌櫃的茶磚。"
    蘇文硯拿起一張紙,用祖父留下的那支狼毫筆蘸了墨,在月牙旁邊寫了個"硯"字。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像極了多年前祖父在賬冊上寫字的聲音,又像此刻窗外老槐樹的葉子在風中低語。
    秋分時,蘇家的銀號出了樁事。有個掌櫃的算錯了一筆賬,多給客人付了五十兩銀子,急得要上吊。蘇文硯卻翻出二十年前的一本舊賬冊,指著其中一頁說"你看,當年你父親也多付過三十兩,後來那客人自己送回來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咱的賬記在紙上,也記在人心裏。"
    果然,沒過三天,那客人就把多拿的銀子送了回來,還帶了塊自家種的紅薯。"蘇東家,我不是故意的,"客人紅著臉說,"回家翻箱子時看見去年在你家布莊扯布的賬單,上麵那字寫得實誠,我就知道不能坑你們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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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文硯把紅薯遞給周先生"煮了給賬房的先生們當點心,"他指著那客人帶來的賬單,"你看,這字是不是比算盤珠子實在?"
    周先生捧著紅薯,忽然想起自己用速記符號記的第一本賬冊。他回去後就把那本賬冊找出來,在每個符號旁邊都用正楷字注得清清楚楚,還在最後一頁寫了段話"字者,誌也。記賬先記心,心正則賬明。"
    冬至那天,下了場大雪。蘇文硯把樟木箱裏的賬冊都搬到院子裏曬太陽,三十幾本賬冊在雪地裏鋪了一片,泛黃的紙頁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周先生帶著小孫子周小栓來幫忙,小家夥穿著件新做的藍布棉襖,在賬冊間跑來跑去,手裏拿著支小毛筆,在每張賬冊的空白處都畫了個小小的太陽。
    "東家您看,"周先生指著那些小太陽,"這小子說,賬冊記著冬天的賬,得有個太陽才暖和。"
    蘇文硯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太陽,忽然想起祖父那本張家口隨筆裏的一句話"賬冊是死的,記賬的人是活的,得讓字裏透著點人氣兒。"他彎腰撿起一本光緒元年的賬冊,封麵上落了層薄薄的雪,像給那些陳年的字跡蓋了層棉被。
    "小栓,"蘇文硯把小家夥抱起來,"爺爺教你寫"蘇"字好不好?"
    他握著小栓的手,用樹枝在雪地上寫了個大大的"蘇"字。筆尖劃過雪地的咯吱聲,混著遠處傳來的駝鈴聲,像在給蘇家的賬冊唱一首古老的歌謠。周小栓的小手在他手心裏動了動,落下個小小的墨點——那是早上練字時沾在指尖的,此刻印在雪地上,像顆會發芽的種子。
    天黑時,賬房的燈又亮了。蘇文硯把曬好的賬冊放回樟木箱,發現最底層壓著張泛黃的紙,上麵是周先生最早用速記符號記的賬。他拿起筆,在那些歪扭的符號旁邊,一個個注上漢字,筆尖的墨香混著陳年的紙味,在空氣裏釀成了酒。
    周先生推門進來時,手裏端著碗熱湯麵"東家,嚐嚐我老婆子做的,放了點新磨的胡椒。"他看見案上的紙,忽然紅了眼眶,"當年我總覺得您守舊,現在才明白,您不是守著字,是守著人心。"
    蘇文硯接過麵碗,熱氣模糊了水晶鏡。他指著紙上那個被注成"綢"字的符號,忽然笑了"你看,這符號像不像個打了結的繩?咱中國人老早就用結繩記事,說到底,都是想把日子係牢了,別讓它像沙子似的從指縫裏漏了。"
    窗外的雪還在下,老槐樹的枝椏上積了層白,像幅淡淡的水墨畫。賬房裏的銅壺滴漏滴答作響,周先生的呼嚕聲從隔壁傳來,混著蘇文硯在賬冊上寫字的沙沙聲,成了冬夜裏最安穩的催眠曲。
    蘇文硯放下筆時,天快亮了。他看著案上並排擺放的新舊賬冊,忽然明白祖父說的"字認人",其實是說人能在字裏認出自己。就像此刻,他在周先生的字裏看見了變通,在小栓的畫裏看見了純真,在祖父的字裏看見了堅守——這些不同的墨痕,最終都成了光陰的模樣。
    他拿起祖父留下的那半塊殘墨,在新賬冊的扉頁上寫下"光緒二十四年冬,文硯記。"筆尖落下的瞬間,仿佛聽見多年前祖父在賬冊上寫字的聲音,從時光的那頭傳來,輕輕落在這頁紙上,成了個小小的墨點,像顆永遠不會褪色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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