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集:洋行裏的舊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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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盤聲裏的光陰
光緒二十六年的初秋,上海外灘的風裏已經帶了些涼意。蘇明遠站在洋行門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紅木算盤的包漿。那算盤跟著蘇家走了三代人,框子上的紅漆早被磨得斑駁,露出底下細密的木紋,倒像是沉澱了百年的心事。
"蘇先生,這邊請。"洋行的書記員推開玻璃門,門軸發出細微的吱呀聲。蘇明遠抬腳進去時,靴底在打蠟的地板上滑出半寸,他下意識地穩住身子——這洋樓裏的一切都透著股不接地氣的滑溜,連空氣裏都飄著股煤油和香水混合的怪味,遠不如蘇州老宅裏的檀香味踏實。
經理室裏,金發碧眼的赫曼正對著黃銅計算器劈啪敲打。那機器長得像隻金屬匣子,按鍵按下去時會彈起清脆的響聲,算珠滾動的聲音卻悶在肚子裏,透著股不實在。蘇明遠將算盤輕輕擱在紅木桌上,桌麵立刻陷下去一小塊——這老夥計壓秤,就像蘇家的名聲,沉甸甸的。
"蘇,這批生絲的賬目有點麻煩。"赫曼推過來一疊單據,鋼筆字龍飛鳳舞,"你們的計量單位太複雜,匹、擔、兩我們用磅和盎司,換算時總出岔子。"
蘇明遠沒接單據,先拿起算盤。他的手指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齊,撥弄算珠時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力道。"赫曼先生,同治年間,我祖父跟你們洋行做第一筆生意時,用的就是這把算盤。"他指尖在最右邊的算珠上點了點,"瞧見這顆上珠沒?比別的珠子深半分,當年算錯了一筆茶葉賬,祖父用刻刀修了三回,才算記牢了"斤兩不差"四個字。"
赫曼聳聳肩,顯然沒聽懂這老物件裏的門道。他重新敲起計算器,金屬按鍵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跳著雜亂的舞。蘇明遠卻閉了閉眼,祖父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明遠你記著,算盤珠子分上下,上珠一個頂五個,就像做人,心裏得有本清賬,哪些該多算,哪些該少算,全在指頭上的輕重裏。"
他睜開眼時,指尖已經在算珠上飛起來。"生絲每匹重十二兩,共三百匹,合計三百六十斤。你們要按磅算,每斤合十六兩,每磅合十二兩"算珠碰撞的聲音清脆如碎玉,時而急促如驟雨,時而舒緩如流水。赫曼的計算器聲漸漸慢了下來,最後停在那裏,像是被這古老的韻律鎮住了。
"總數是四百八十磅。"蘇明遠的指尖最後在算珠上一頓,聲音不高,卻帶著股篤定。
赫曼低頭核對計算器上的數字,眉頭突然擰成了疙瘩。"不對,我算出來是四百七十磅。"他又劈啪敲了一遍,這次手指有些發顫,"怎麽會"
蘇明遠沒說話,隻是將算盤往他麵前推了推。"你看,這欄是總重,三百六十斤。這欄是換算比例,每斤等於一又三分之一磅。"他用指尖劃過檔柱,"我祖父當年跟英國商人打交道,就把換算比例刻在這檔柱內側了,你摸摸。"
赫曼伸手摸去,果然摸到幾處細微的刻痕。他突然笑了,藍眼睛裏閃過一絲欽佩"蘇,你的算盤比機器還準。"
"不是準。"蘇明遠拿起算盤,掂量著它的重量,"這算盤上的每顆珠子,都記著該給你多少,該留自己多少。就像那年冬天,你父親來蘇州收茶,雪下得太大,船在太湖裏困了三天。我父親讓夥計送了二十擔炭過去,賬上卻隻記了十擔——餘下的十擔,是給出門人的暖意,不能算在生意裏。"
赫曼的眼睛亮了。"我聽父親說過這事!他說蘇州蘇家的賬,算的不是銀錢,是人心。"
"差不多這個理。"蘇明遠的指尖滑過算珠,那些圓潤的木頭珠子被磨得發亮,像是浸過無數次手汗,"你看這顆下珠,缺了個小角。光緒八年,算一筆藥材賬時,賬房先生多算了你們五兩銀子,我父親發現後,用戒尺把這珠子敲掉了一角,說"少算一分是本分,多算一毫是黑心"。從那以後,這顆珠子就成了提醒,每次撥到它,指頭上都得留點神。"
正說著,書記員匆匆跑進來,手裏拿著張電報。"經理,倫敦來的電報,說生絲價格漲了五個點。"
赫曼眼睛一亮,抓起筆就要改單據。蘇明遠卻按住了他的手。"等等。"他重新撥動算珠,這次的聲音格外輕,"我們簽合同那天,市價還沒漲。按老規矩,得按簽約時的價算。"
"可"赫曼有些猶豫,"這是行規,市價波動隨行就市。"
"蘇家有蘇家的規矩。"蘇明遠的指尖在算珠上停住,"我祖父跟你祖父做生意時,曾有批瓷器在海上遇了險,損失了大半。你祖父說按合同該蘇家全賠,我祖父卻隻收了一半的賠償——他說"生意有盈虧,人心不能虧"。"
赫曼看著算盤上整齊排列的算珠,突然明白了什麽。他放下筆,拿起計算器輕輕合上"就按蘇先生說的算。"
離開洋行時,夕陽正把外灘的建築染成金紅色。蘇明遠把算盤揣進懷裏,那溫熱的木頭貼著心口,像是在跟他說些什麽。街角的黃包車上,兩個洋人正對著報紙上的數字爭論,計算器的聲音斷斷續續飄過來,尖銳得像要劃破這秋日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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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祖父教他打算盤的情景。老宅子的天井裏,葡萄藤架下,祖父的手指在算珠上翻飛,算珠碰撞的聲音裏,還混著遠處茶館的評彈聲。"明遠你聽,"祖父指著算盤,"這珠子動起來,像不像過日子?有時要加,有時要減,可無論怎麽動,心裏那本賬不能亂。"
蘇明遠低頭笑了笑,加快了腳步。懷裏的算盤似乎也在輕輕顫動,像是在應和著什麽。那聲音不響亮,卻很踏實,就像蘇州城裏青石板路上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都踩在該踩的地方。
回到客棧時,賬房先生正對著賬本發愁。"東家,這筆船運費怎麽算都不對,跟洋行的單子差了三錢銀子。"
蘇明遠坐下來,拿起算盤。指尖落下的瞬間,他仿佛又聽見了祖父的聲音。算珠劈啪作響,在這異鄉的客棧裏,竟透出些江南老宅的暖意來。不多時,他抬起頭"是洋行算錯了,他們把"擔"當成了"石",多算了二錢。"
賬房先生驚訝地張大嘴"東家,您這比洋人的機器還快。"
蘇明遠摩挲著算盤上的刻痕,那裏還留著祖父的溫度。"不是快,"他輕聲說,"是這算盤記得牢。哪些該給別人,哪些該留自己,一分一厘,都在心裏刻著呢。"
窗外的暮色越來越濃,洋行的燈光在遠處亮起來,像一顆顆冰冷的星辰。蘇明遠將算盤小心地放進樟木箱裏,箱子裏還放著祖父留下的賬本,泛黃的紙頁上,毛筆字工整得像一粒粒飽滿的稻子。
他知道,明天去洋行,赫曼大概還會用那鋥亮的計算器。但他不怕,因為他有這把老算盤。這算盤上的每顆珠子,都浸著蘇家三代人的手溫,記著那些不能算在賬本上,卻比銀子更貴重的東西。
夜深時,客棧外傳來零星的鋼琴聲,和著遠處輪船的汽笛聲,在夜空中交織。蘇明遠躺在床上,聽見樟木箱裏傳來細微的聲響,像是算盤珠在輕輕滾動。他笑了笑,閉上眼睛——那是老夥計在跟他說,明天又是個好天氣,該去算筆新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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