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集:酒坊裏的新酒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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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提記
    入秋的風裹著桂花香,卷進“裕豐酒坊”的朱紅大門時,李老栓正蹲在曬穀場角落,用竹篾細細打磨那隻竹提。竹提是三年前他親手編的,桶身留著三道天然竹節,像三個圓鼓鼓的酒壇疊在一起,提手處被摩挲得泛著琥珀色的光,比酒坊裏最陳的米酒還要溫潤。
    “李師傅,新酒提子到了!”夥計小周的聲音撞開木窗,帶著幾分雀躍。老栓沒抬頭,指尖順著竹節的紋路輕輕滑過——這道節疤是編到第七圈時遇到的,當時竹篾斷了兩根,他愣是拆了重編,就為了讓竹提的紋路能順著酒流的方向走。
    腳步聲近了,小周捧著個亮閃閃的金屬酒提跑過來,黃銅的桶身映著曬穀場的日光,晃得人眼暈。“您瞧這玩意兒,供銷社剛運來的,說是鋁包銅的,提酒穩得很,還不晃灑。”小周說著就往旁邊的酒壇裏伸,金屬提剛觸到酒麵,就傳來“叮”的一聲脆響,酒液微微蕩開,卻真沒濺出半滴。
    老栓終於放下竹篾,眯著眼看那金屬提。桶口齊整,提手光滑,確實是個趁手的物件。可他總覺得缺點什麽——缺了點竹篾的糙勁兒,缺了點編提時手指被紮出的血痕,也缺了點每次提酒時,竹提吸進去的那點酒香。
    “往後就用這個吧,省得您老提回酒,袖口總沾著酒漬。”小周把金屬提往老栓手裏塞,老栓卻擺擺手,又拿起自己的竹提,往曬穀場邊的老酒壇走。那壇酒是去年霜降時釀的糯米酒,壇口用紅布紮著,布角都被酒氣熏得發黃。
    老栓蹲下身,解開紅布,一股醇厚的酒香立刻漫出來,混著桂花香,飄得滿場都是。他把竹提輕輕探進壇裏,竹節貼著壇壁,沒發出一點聲響。提上來時,酒液順著竹提的紋路緩緩漫到桶口,剛好是一斤的量——這竹提的大小,是他按了幾十年的手感編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走到櫃台邊,老栓手腕輕輕一揚,酒液要倒沒倒時,他突然頓了一下。竹提在壇口懸著,幾滴酒珠順著竹節滴回壇裏,酒氣在空氣中散了散,少了剛提出來的衝勁兒,多了幾分綿柔。“您這又是何苦?”掌櫃的從賬房探出頭,“金屬提一提就倒,哪用這麽麻煩。”
    老栓沒說話,把竹提裏的酒倒進粗瓷碗,推到櫃台前。剛趕集回來的王大爺正好進門,看見碗裏的酒就笑了:“還是老栓你提的酒,聞著就不一樣。”他端起碗抿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這酒順!比上次用新提子提的,多了點回甜。”
    “那是自然。”老栓終於開口,聲音帶著點沙啞,“金屬提子冷,剛提出來的酒帶著股鐵腥味,頓一下,讓酒氣散散,也讓竹提裏的老酒香混進去,喝著才順。”他說著,又拿起竹提往壇邊走,背影在秋日的陽光裏,像曬穀場邊那棵老樟樹,透著股不慌不忙的穩。
    往後的日子,酒坊裏就有了兩道風景:小周用金屬提子給客人打酒,提得又快又穩,客人誇效率;老栓用竹提子給熟客打酒,提酒時總要頓那麽一下,熟客們卻就愛等這一下,說等的不是酒,是那股子老味道。
    有次供銷社的主任來考察,看見老栓用竹提子,皺著眉說:“老李啊,現在都講現代化了,你這竹提子又慢又容易壞,該換了。”老栓當時正給王大爺提酒,頓了一下的竹提還懸在壇口,他指了指王大爺手裏的碗:“主任您嚐嚐,要是金屬提子能提出來這個味,我立馬把竹提燒了。”
    主任半信半疑地嚐了一口,又讓小周用金屬提子提了同樣的酒。兩杯酒放在一起,顏色看著沒差,可喝進嘴裏,差別就顯出來了——金屬提的酒烈,咽下去喉嚨發緊;竹提的酒柔,落進胃裏像淌了股溫水,還帶著點竹子的清甜味。
    “這……怎麽會這樣?”主任愣住了。老栓摸了摸竹提上的竹節,像是在摸老夥計的手:“這竹提跟了我三年,每天都裝酒,竹篾裏吸滿了酒香。金屬提子是新的,沒沾過一點老釀的氣,提出來的酒,自然少了點底子。”
    主任沒再說換提子的事,走的時候還特意讓老栓用竹提子打了兩斤酒,說要帶回去給老伴嚐嚐。從那以後,酒坊裏的金屬提子還在,可熟客們來,都要特意說一句:“麻煩李師傅用竹提子提酒,多等會兒沒事。”
    入了冬,酒坊開始釀新的高粱酒。蒸酒的日子,老栓天不亮就起來,把竹提子放在蒸酒灶邊烘著。竹提子怕潮,烘暖了再裝酒,酒氣能鎖得更牢。小周看著老栓小心翼翼的樣子,忍不住問:“李師傅,您這竹提子要是壞了,可怎麽辦?”
    老栓正用布擦著竹提的提手,聞言笑了:“壞了就再編一個。去年我砍了後山的楠竹,晾在柴房裏,已經幹得差不多了,編出來的提子,比這個還結實。”他頓了頓,又說,“其實啊,提子是竹是金屬不重要,重要的是提酒的人,心裏得裝著酒,裝著喝酒的人。”
    小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著老栓把烘暖的竹提子探進剛蒸好的高粱酒裏。酒液冒著熱氣,順著竹節漫上來,老栓提起來時,在壇口頓了一下——這一下,像是在跟酒說悄悄話,又像是在跟老主顧們打招呼。熱氣裹著酒香飄開,滿屋子都是暖融融的味道。
    有天晚上,老栓收了工,坐在酒坊門口的石凳上,手裏拿著竹提子,旁邊放著一小碗酒。月光灑在竹提上,竹節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串小小的酒壇。他抿了口酒,又摸了摸竹提,嘴裏念叨著:“明年春天,再編個小的竹提,給隔壁的小花提甜酒喝。那丫頭總說,竹提子提的甜酒,比糖還甜。”
    風從巷口吹過來,帶著冬夜的涼意,可老栓手裏的竹提是暖的,碗裏的酒是暖的,心裏也是暖的。他知道,隻要這竹提還在,酒坊裏的老味道就不會變,老主顧們來喝酒時的笑臉,也不會變。
    又過了幾年,老栓的腰彎得更厲害了,可他還是每天用竹提子給客人提酒。小周也學會了用竹提子,提酒時也會在壇口頓一下,動作學得有模有樣。有客人問小周:“你這頓一下,是跟李師傅學的?”小周笑著點頭:“李師傅說,這一頓,是讓酒等一等人心,也讓人心等一等酒。”
    客人聽了,拿起碗喝了口酒,忍不住歎道:“還是裕豐酒坊的酒好,喝著順,心裏也暖。”
    老栓坐在櫃台後麵,聽見這話,摸了摸手邊的竹提子,竹節的紋路硌著手心,像一串踏實的腳印。他知道,這竹提子會陪著酒坊,陪著一代又一代的人,把這股子老味道,一直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