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集:賬房裏的新賬本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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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記銀號的賬房藏在主街鋪麵後頭,三扇木窗朝西,午後的陽光斜斜切進來,在青磚地上鋪出三道暖黃的光帶。光帶裏浮著細塵,混著案頭鬆煙墨的淡香,慢悠悠轉著——這味道蘇明遠聞了三十年,從他十五歲跟著父親學記賬那天起,就沒散過。
入秋頭場雨剛歇,夥計小林抱著個半人高的木匣子進來,鞋底沾的泥在青磚上印了串淺痕。“蘇先生,洋行送新賬本來了!您瞧這皮子,亮堂著呢!”他把木匣子往桌上一放,“哢嗒”一聲打開鎖扣,裏頭整整齊齊碼著二十本賬本,棕褐色的牛皮封麵在光線下泛著細膩的光澤,指尖劃過去,是硬挺光滑的質感,邊角還壓了暗紋,像極了洋行老板身上那件皮大衣的料子。
蘇明遠正低頭給一本舊賬本換繩,聞言抬了抬眼。他今年五十四,眼角的細紋裏總嵌著點墨漬,右手無名指第一節有塊銅錢大的繭——那是常年握毛筆磨出來的,比賬本上的朱砂印泥還深。他沒去碰那牛皮賬本,反倒從抽屜最裏頭摸出個藍布包,布角有些發毛,是洗得次數多了,針腳卻齊整,右下角縫著朵小小的蘭草,線色略淺,是後來補的。
“先生,您還把這布包藏這麽嚴實啊?”小林撓撓頭。他進賬房四年,打第一天起就見蘇明遠用這藍布包賬本。去年洋行第一次送牛皮封麵的賬本,別家銀號都直接套上用,唯獨蘇記,蘇明遠要親手把藍布裹在賬本外,再用細麻繩輕輕係兩道,說這樣“賬本睡得安穩”。
蘇明遠沒說話,手指輕輕撫過布上的蘭草。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他剛進賬房當學徒,母親連夜給他縫了這布包。那時家裏住城郊的土坯房,母親白天在紡織廠繅絲,晚上就著煤油燈的光,用廠裏裁剩下的藍粗布,一針一線繡蘭草。他記得那天夜裏,母親的老花鏡滑到鼻尖,手卻沒停,線穿過布麵時“沙沙”響,像春雨打在青瓦上。“明遠啊,”母親把布包遞給他時,指尖還帶著煤油燈的溫度,“咱蘇家做賬,不圖快,不圖俏,就圖兩個字——清白。賬要記清,人要做正,就像這蘭草,得有根,不能飄。”
“把新賬本打開,我看看內頁。”蘇明遠終於開口,聲音像賬房裏那把老算盤的珠子,沉穩又帶著點鈍感。小林趕緊抽了本新賬本,翻開第一頁,是潔白的洋紙,印著規整的紅格子,比老賬本那泛黃的宣紙滑溜多了。“洋行的人說,這紙是進口的,不洇墨,記賬快,還耐潮,放十年都不爛。”
蘇明遠拿起案頭的狼毫筆,蘸了點磨好的鬆煙墨,在格子裏寫了個“蘇”字。墨汁果然沒洇開,字跡工整得像印上去的,可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麽。不像在宣紙上寫字,墨能慢慢滲進紙纖維裏,一筆一畫都帶著勁,就像把字刻在心裏。他放下筆,把藍布攤開,小心翼翼地裹在新賬本上。藍布比賬本寬出一寸,他用指尖把邊角折得方方正正,再捏著布邊捋平,動作慢得像在給嬰兒包繈褓。
“先生,這牛皮封麵多好啊,防水還耐磨,上次梅雨季,您那本裹藍布的賬本,角上不還是潮了點?”小林忍不住嘀咕。他上個月去隔壁裕豐銀號送單據,見人家的賬房裏,牛皮封麵的賬本堆在櫃台上,亮閃閃的一排,看著就氣派。有客人來查賬,掌櫃的隨手拿起一本,牛皮封麵“啪”地一聲合住,那叫一個體麵。
蘇明遠沒抬頭,手指還在捋藍布的褶皺。“你當賬房是圖體麵?”他聲音輕了點,卻帶著點分量,“賬本是記什麽的?是記著客人的銀子,記著蘇記的信譽。這藍布是我娘織的,她織這布的時候,每一根線都撚得勻,就像做賬,每一個數都得算得準。你摸這布,軟和,貼著手心,就像客人把銀子交到咱手裏時,那點信任的溫度。牛皮硬,涼,隔著層東西,心就遠了。”
小林沒再說話,低頭看著蘇明遠的手。那雙手算不上幹淨,指縫裏總有點墨漬,關節也因為常年握筆有點變形,可裹藍布的時候,卻靈活得很。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有個姓王的老主顧來查十年前的賬。蘇明遠從櫃子裏翻出那本裹著藍布的舊賬本,布麵上都起球了,可打開一看,裏麵的字跡工工整整,每一筆收支都標得清清楚楚,連王主顧自己都忘了的零碎利息,都記在角落裏。王主顧當時就紅了眼,說:“蘇先生,就衝您這賬本,我這銀子放蘇記,比放家裏還踏實。”
那天傍晚,天快黑的時候,蘇記的大掌櫃蘇敬之來賬房查賬。他剛進門,就看見蘇明遠在給一摞新賬本裹藍布,案頭還擺著那方老鬆煙墨,煤油燈已經點上了,昏黃的光把蘇明遠的影子投在牆上,和滿牆的賬本影子疊在一起。
“明遠,洋行送的牛皮賬本,怎麽不用?”蘇敬之走過去,拿起一本裹好藍布的賬本,手指捏著布角,“這布,還是你娘當年織的吧?”
蘇明遠點點頭,手裏的活沒停。“是,娘織了三塊,這塊是最後一塊了。”他聲音低了點,“那年她病重,還惦記著我這賬房,說讓我好好做賬,別丟了蘇家的本分。我把這布裹在賬本上,就像她還在看著我,每一筆都不敢錯。”
蘇敬之沉默了會兒,拿起那本沒裹藍布的牛皮賬本,翻了兩頁。“洋行的東西是好,快,方便,可咱蘇記能在這條街上開三十年,不是靠快,是靠實在。”他把牛皮賬本放回匣子裏,“你願意用藍布,就用。客人來蘇記,圖的不是牛皮賬本的體麵,是你這顆認真做賬的心。”
那天晚上,賬房的燈亮到很晚。蘇明遠裹完最後一本藍布賬本,把它們整整齊齊碼在櫃子最上層,旁邊是那些裹著舊藍布的老賬本。他坐在案頭,磨了點墨,翻開一本新賬本,開始記當天的收支。煤油燈的光落在藍布上,布麵上的蘭草好像活了過來,在光裏輕輕晃著。
寫到一半,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他兒子蘇曉棠。曉棠剛進銀號當學徒,才十六歲,還在學打算盤。“爹,您還沒睡啊?”曉棠探進頭來,手裏拿著個布包,“我今天在紡織廠,跟李師傅學織了塊小布,您看,能不能給賬本裹邊?”
蘇明遠抬頭,看見曉棠手裏的布,是淺藍色的,針腳雖然有點歪,卻織得密實。他忽然想起三十五年前,母親把藍布包遞給他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這樣的燈光。
“好啊,”蘇明遠笑了,眼角的細紋裏好像也有了光,“明天爹教你裹賬本,教你怎麽把布角折得方方正正,就像做賬,每一步都不能差。”
曉棠點點頭,把布放在案頭,看著父親低頭寫字的樣子。煤油燈的光落在賬本的藍布上,落在父親的手上,落在那些工整的字跡上。他忽然覺得,這賬房裏的墨香,這藍布的軟和,比任何牛皮封麵都更讓人踏實。
後來,蘇記的賬房裏,總擺著兩種賬本。普通的賬本用牛皮封麵,重要的賬本,都裹著藍布——有蘇明遠母親織的舊藍布,也有曉棠織的新藍布。有客人問起,蘇明遠就笑著說:“牛皮耐的是用,藍布記的是情。這情裏,有我娘的囑咐,有客人的信任,還有蘇家的本分。隻要蘇記開一天,這藍布賬本,就會一直記下去。”
日子一天天過,賬房裏的賬本換了一本又一本,藍布也補了一塊又一塊。那方老鬆煙墨還在案頭,煤油燈換成了電燈,可蘇明遠裹賬本的動作,還是那麽慢,那麽認真。就像他常說的,做賬和做人一樣,得有根,不能飄。這根,就藏在那藍布的針腳裏,藏在每一筆工整的字跡裏,藏在蘇記幾十年不變的本分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