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集:茶攤裏的新茶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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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缸茶香
    老周的茶攤支在巷口那棵老槐樹下,三十年了。木質的攤架被歲月浸得發黑,邊角磨得圓滑,唯有頂上那方藍布棚,是上個月剛換的,風吹過,布角掃過老槐樹粗糙的樹皮,發出沙沙的輕響。
    入秋的頭場雨剛過,天涼了些。巷尾開五金店的小陳蹬著三輪車經過,車鬥裏裝著個銀亮亮的大家夥,停在茶攤前時,濺起的泥水沾了小陳的褲腳。“周叔,給您捎的保溫茶桶到了!”小陳擦著額頭的汗,嗓門亮得很,“這玩意兒好,裝一次水能熱一下午,您也不用老守著爐子添柴了。”
    老周正彎腰用粗布擦那隻半人高的粗陶缸,缸身是深褐色的,布滿細碎的紋路,像老人臉上的皺紋。聽見聲音,他直起身,手裏的布還攥著,指節因為用力有些發白。“小陳啊,又麻煩你。”他走到三輪車旁,目光落在那隻保溫茶桶上——桶身光滑,印著紅色的“保溫”字樣,提手是亮閃閃的不鏽鋼,和他這老舊的茶攤格格不入。
    小陳已經把茶桶搬下來了,放在攤架旁的空地上,拍了拍桶身:“您試試,這蓋子一擰就緊,裏麵是雙層膽,我爹店裏試了,早上裝的開水,傍晚還燙嘴呢。”他說著,就要去掀老周的陶缸蓋子,“您這陶缸也該歇了,又沉,還得老燒著,多費柴火。”
    老周伸手攔住了他,手上的粗布蹭到小陳的手背,帶著點陶土的粗糙感。“別碰,缸裏還醒著茶呢。”他掀開陶缸上的木蓋,一股淡淡的茶香飄出來,混著點泥土的腥氣,不濃,卻讓人心裏一暖。缸裏的茶是清晨煮的,茶葉是後山老茶樹的葉子,是老周自己摘的,炒得有點焦,卻最耐泡。水麵上飄著幾片沒沉下去的茶葉,像小小的綠船。
    “醒茶?”小陳撓撓頭,“茶不都是煮好就喝嗎?還醒啥?”
    老周把木蓋輕輕蓋回去,動作慢得很,像是怕驚擾了什麽。“這你就不懂了。”他拉過旁邊的小馬紮,讓小陳坐下,又從陶缸裏舀出一碗茶,遞過去,“你嚐嚐,再等會兒我用保溫桶裝新煮的,你再對比對比。”
    小陳接過粗瓷碗,碗沿有點豁口,茶水是琥珀色的,冒著淡淡的熱氣。他喝了一口,先是有點苦,咽下去後,喉嚨裏卻泛起甜,還有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像是雨後泥土的氣息。“哎,還真不一樣。”小陳咂咂嘴,“比我平時喝的瓶裝茶有滋味。”
    老周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這陶缸是我爹傳下來的,有四十多年了。”他指著陶缸底部,那裏有個模糊的“周”字,是用刀刻的,“當年我爹在這擺攤,就用它煮茶。那時候沒有煤氣灶,就用煤爐,早上天不亮就起來生爐子,煮上滿滿一缸茶,能賣一整天。”
    正說著,巷子裏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張大爺。張大爺今年七十多了,每天早上都要繞到茶攤喝碗茶,再去公園遛彎。“老周,來碗熱茶!”他走到攤前,目光掃過那隻保溫茶桶,眉頭皺了皺,“這啥呀?你不用你的陶缸了?”
    老周趕緊起身,從陶缸裏舀茶:“用,咋不用?這是小陳給捎的保溫桶,說省事兒。您先喝您的,還是老樣子,缸裏醒好的。”
    張大爺接過茶碗,喝了一大口,長長舒了口氣:“哎,就是這味兒!”他指了指保溫桶,“那玩意兒裝的茶,我喝過,熱是熱,可沒這股子土香味。你這陶缸,煮出來的茶帶著勁兒,喝了渾身舒坦。”
    老周點點頭:“您說得對,保溫桶保的是熱,陶缸保的是香。茶在陶缸裏醒一醒,就像人歇夠了力氣,滋味才能透出來。這陶缸吸了幾十年的茶味,就算煮白水,都帶著點茶香,那保溫桶可做不到。”
    小陳在旁邊聽著,沒說話,隻是捧著那碗茶,慢慢喝著。他想起小時候,每次放學經過茶攤,老周都會給他舀半碗茶,也是用這粗瓷碗,那時候他覺得茶苦,不愛喝,現在卻覺得這苦味裏,藏著別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茶攤的老主顧漸漸多了。李嬸提著菜籃子來買茶,看見保溫桶,問老周:“這是新添的?你那陶缸不用了?”老周笑著說:“用,這缸子陪了我這麽多年,哪能說不用就不用?這保溫桶就是備用,要是忙不過來,就用它裝些茶,省得客人等。”
    李嬸鬆了口氣:“那就好,我就愛喝你陶缸裏的茶。上次我兒子從外地捎回來的保溫杯,我裝了你的茶,帶到家裏喝,就沒那味兒了。還是你這陶缸好,茶喝著踏實。”
    老周開始忙起來,一會兒給這個舀茶,一會兒給那個續水,粗布圍裙上沾了點茶水,他也不在意。小陳幫著遞碗,看著老周熟練的動作,看著老主顧們喝著茶,聊著天,臉上都帶著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老周不肯丟了那隻陶缸。
    中午的時候,太陽升得高了些,老周把保溫桶刷幹淨,裝了些新煮的茶。他遞給小陳一碗:“你嚐嚐這個。”小陳喝了一口,茶水確實熱,味道也還行,可就是少了點什麽——沒有那股淡淡的土香味,也沒有醒過之後的醇厚,喝下去,心裏空蕩蕩的。
    “差遠了,是吧?”老周看著小陳的表情,笑著說,“這保溫桶是方便,可它太‘愣’了,沒有煙火氣。我這陶缸,煮了幾十年的茶,沾了煤爐的煙,沾了老槐樹的風,沾了老主顧們的話,這些都融進茶裏了,那是保溫桶裝不下的。”
    小陳點點頭,把碗遞給老周:“周叔,我懂了。這陶缸不是普通的缸,是您的念想,也是老主顧們的念想。”
    下午的時候,風大了些,老周把藍布棚的繩子緊了緊。保溫桶放在攤架旁,沒怎麽用,陶缸裏的茶卻一壺接一壺地煮,香氣飄得很遠,引著過路人停下腳步,問一句:“大爺,還有茶嗎?”
    夕陽西下的時候,茶攤的人漸漸少了。老周把陶缸裏剩下的茶倒出來,用清水把缸刷幹淨,倒扣在攤架上,讓裏麵的水瀝幹。他又把保溫桶擦幹淨,收進旁邊的小屋裏,鎖上門。
    小陳來拿三輪車,看見老周在收拾,問:“周叔,這保溫桶不用了?”
    老周搖搖頭:“用,以後天冷了,早上煮的茶容易涼,就用它裝一些,省得客人喝涼的。但這陶缸,還得接著用,隻要我這茶攤在,它就不能歇。”
    小陳騎上三輪車,回頭看了一眼老周的茶攤。老槐樹下,老舊的攤架,倒扣的陶缸,還有老周彎腰收拾的背影,構成了一幅安穩的畫麵。風裏還留著淡淡的茶香,那是陶缸特有的味道,帶著土氣,卻讓人心裏踏實。
    日子一天天過,老周的茶攤還是老樣子。保溫桶偶爾會用,比如下雨天,客人多,陶缸裏的茶不夠,就用它裝一些。但大多數時候,老周還是守著那隻陶缸,早上生爐子,煮茶,醒茶,看著老主顧們來喝一碗熱茶,聽他們聊家常,聊巷子裏的新鮮事。
    有一次,巷子裏來了個拍紀錄片的團隊,看見老周的茶攤,覺得有意思,就停下來拍。攝影師問老周:“大爺,您為什麽不用保溫桶,非要用這陶缸煮茶呢?”
    老周正給一位年輕人舀茶,聞言,笑了笑:“保溫桶保的是熱,陶缸保的是香。這茶啊,和人一樣,得有時間慢慢熬,慢慢醒,才能有滋味。我這陶缸,熬了幾十年的茶,也熬了幾十年的日子,這裏麵的味道,不是保溫桶能裝下的。”
    年輕人接過茶碗,喝了一口,眼睛亮了:“爺爺,這茶真好喝,有股子小時候的味道。”
    老周點點頭:“可不是嘛,這味道,就是日子的味道。”
    紀錄片播出後,老周的茶攤火了,很多人專門來巷口,就為了喝一碗陶缸煮的茶。老周還是老樣子,不慌不忙,煮茶,醒茶,給客人舀茶,臉上帶著平和的笑。有人問他,要不要擴大茶攤,多添幾個陶缸,老周搖搖頭:“不用,一個缸就夠了,多了,就沒那味兒了。”
    冬天的時候,天特別冷,老周在陶缸旁邊加了個小煤爐,讓缸裏的茶一直保持著溫度。老主顧們還是每天來,喝著熱茶,暖著手,聊著天。張大爺說:“老周,你這茶攤,就是咱們巷子裏的暖爐,有你在,冬天都不冷了。”
    老周笑著說:“可不是嘛,有這陶缸在,有你們在,我這心裏也暖。”
    開春的時候,老槐樹發了新芽,嫩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閃著光。老周把陶缸搬出來,放在老槐樹下,用粗布仔細擦著缸身。小陳來送東西,看見老周,笑著說:“周叔,您這陶缸,又要開始忙了。”
    老周點點頭,抬頭看了看老槐樹,又看了看巷子裏來來往往的人,眼裏滿是溫和:“是啊,又到了煮茶的好時候了。這陶缸啊,還得陪我煮很多年的茶,還得陪咱們巷子裏的人,過很多日子。”
    風輕輕吹過,老槐樹葉沙沙響,陶缸裏飄出淡淡的茶香,混著泥土的氣息,飄在巷子裏,飄進每個人的心裏。那香味,是歲月的味道,是人情的味道,是讓人安心的味道,就像老周的茶攤,就像這巷子裏的日子,平淡,卻滿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