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藥田啟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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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彌散,日未升高。
    清露掛在藥苗的葉尖,風吹拂時,大片綠浪隨之起伏,宛若山海之間,一道靜默的潮湧。
    藥田在晨光中緩緩展開,地勢起伏分三段:
    南為丘嶺梯田,多藥草根莖類;
    中為平原沃地,葉類、花類藥物茂盛;
    北為水田夾山,適合濕藥、軟根之種。
    遠望如畫,近看卻是戰場的根基。
    蕭然一行自北道而來,停在一處高坡之上。
    他未語,腳下景象卻已讓他眉心沉斂。
    ——腳下,是丹陽藥穀;
    ——腳下,是一座沉默的金庫;
    但這金庫,不屬於他們。
    ——
    【藥田高坡】
    慕容秋元負手而立,站在風頭的高坡上,衣袍微動,目光卻沉如石。
    “此穀南北四十裏,寬六裏,共分三塊。”
    他語聲低沉,指著遠方藥浪起伏的山田,眼中浮現出一種被歲月碾壓出的疲憊。
    “慕容家名義上自有三成田,可那都是丘嶺上的碎地,坡陡土薄,收成不穩,藥材多是根莖粗草,用來打底還行,做不了主方。”
    “那真正的好田,水源穩、陽照足、土養肥,全在穀中平原。”
    他語氣一頓,似不願說出那句話,卻又不得不吐出口:
    “那三成沃田……早就被青商會收並幹淨。”
    “他們設賬收租,設價壓貨,我們年年辛苦種藥,卻連本都未翻。”
    他轉過頭,看著蕭然,嘴角泛著一絲譏諷的苦笑:
    “你問我們為何不買回來?”
    “買得起嗎?”
    “你可知青商會的債契是怎麽寫的?一戶隻要欠他們一成種子銀,便得簽下三成回收權。村戶一旦應了債,就等於將地賣了命也賣了。”
    他聲音低下去,像是怕被這片土地聽見:“我們曾試著出高價回收,但……”
    “一戶剛簽了意向書,第二日夜裏,他家牛棚著火,倉也塌了。再過三日,官府便來查賬,說他們‘侵占藥引私倉’。”
    他閉了閉眼,像是試圖壓下一口鬱血:
    “根田,乃是藥穀的命脈。根田一失,就連我們慕容家的藥方也要看人臉色定價。”
    “我們是醫,是藥門世家,卻連一株根藥的去處都控製不了。”
    “這穀,是慕容家的祖業。”
    “可如今,卻像是一道我們親手守著、眼睜睜看它爛掉的傷口。”
    說到這,他嗓音輕啞,竟露出幾分極深的無力:
    “你說我們治人……可我們連自己都治不好了。”
    他苦笑著低頭,不再言語。背影,比晨風更冷。
    ——
    蕭然忽然回頭,輕拍三掌。
    “啪——啪——啪。”
    山道深處,六輛鐵軸青車緩緩駛入。
    車帷一掀,晨光照入,銀光晃眼。
    車中滿滿的實銀與銅錢。
    白銀錠一排排碼在車中,沉重發亮;粗繩係束的銅錢串隨車輪晃動,發出清脆錚響。
    還有幾隻木匣,整整齊齊裝著村契與舊賬本。
    這些,是最實在的籌碼。
    這是北境戰庫抽撥的現銀。
    不是空頭允諾,不是朝廷紙令,而是能壓下地契、能換出命糧、能說服人的東西。
    “這些,原是北境的庫銀。”
    “但現在,北境大局已定,現在要先救這‘田病’。”
    “我,不救城。”
    “我救地。”
    話音落地,如晨風一擊,卷入整個穀底。
    ——
    “我們不隻是買地。”
    “我們要——洗人。”
    眾人一愣。
    蕭然抬手,命玄鴉呈上一份新印製的《藥地解契卷》。
    封皮為赤,內頁為灰墨白書,分三欄:一為舊債清除;二為耕作保留;三為分紅計冊。
    他指著卷冊淡聲道:“青商會之所以能控藥價,不是因為他們種得好,而是他們收債收命。”
    “我們要斬斷這債,把命還給田裏的人。畢竟地契是這些藥農的。”
    “以後——誰種藥,誰得利。我們高價買地,再免費租給這些藥農。”
    “我們將村戶以‘地段’劃歸村社,自設賬冊,統一入流通冊本。來年貨可走票,紅利再分成。”
    “他們——不再是佃戶。”
    “是股東。”
    “是主人。”
    此言一落,慕容秋元麵色微變:“你……你要搞‘藥地分權’?”
    “你搞的是……根製?”
    蕭然低頭一笑:“我搞的,不是田。”
    “是根。”
    “誰握住根,誰就握住城脈。”
    曹衡聞言,緩緩拱手,輕聲道:“殿下此策,地換天,敢為先。但是其中阻力也不言而喻。”
    ——
    銀車駛抵村頭,眾人正備入戶,卻被保長老吳一攔:
    “地不賣。”
    他身後七八名壯漢抽刀示警。
    “這是我們的命根子,青商會說了,不準動。”
    曹衡沉聲勸解:“隻是簽契,不奪地,不趕人,收益更翻三成。我們要的,是入賬權,不是趕人權。”
    “賬是你們的,我們替你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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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長冷哼:“你們不懂。我們簽一紙,青商會就能讓我們後人斷子絕孫!”
    村頭頓時鴉雀無聲。
    老農們麵露懼色,有人低聲勸退,有人背轉頭歎氣。
    ——
    一名老漢扶著鋤頭,滿臉風霜,咬牙低語:“若真簽了,家裏孩子還敢上學堂?還敢上街買鹽?”
    另一人憤憤:“簽是好簽……可怕夜裏又是一把火,一刀挑了你子嗣根脈……”
    恐懼在蔓延,信念在崩塌。
    此刻,氣氛已至冰點。
    ——
    就在所有人都沉默時,一道清亮童聲突兀響起:
    “爹,我娘說……昨夜娘娘收了黃家。”
    眾人一愣,望去是村尾一名瘦小藥童,手抱草簍,衣袖破舊,眼神卻亮得發光。
    “我聽城裏的人說——隻要不怕鬼,就能換活路。”
    風掠草葉,一句老話忽然回蕩在耳邊:
    “百花不渡惡命,冤魂自請歸山。”
    那是昨夜黃府血戰後,玄鴉留在黃門前的血字。
    如今,卻變成了藥農口中,抵抗恐懼的護符。
    村人皆望向那孩子,神情從怯懦,到遲疑,再到慢慢直起脊梁。
    ——
    “我來簽。”
    一名老藥農緩緩站出,腰背佝僂卻目光炯亮,衣衫泛白,袖口滿是藥漬。
    他望了望眾人,又望向蕭然,語聲不高,卻一句一句,像釘子敲在眾人心上:
    “我種了一輩子藥,打了一輩子短工。”
    “青商的債,一年比一年多,到死也還不清。”
    他頓了頓,忽然脫下腰間那根爛布束帶,丟在腳邊。
    “今天,我不要再當佃戶了。”
    “這地,我賣了!”
    蕭然沒有多言,隻點頭示意。
    一名曹記書吏立刻遞上契紙,朱印已備好,筆墨新研。
    老藥農顫著手簽下名字——“杜六”。
    蕭然親自執印,在眾目睽睽之下,鄭重蓋下。
    “花巷村·杜六戶·藥田三畝整,入賬。”
    “啪。”
    一聲沉響,墨印落紙,紙紋微卷,仿佛那一刻連地氣都隨之一震。
    蕭然隨即從旁人手中接過一個沉甸甸的布袋,遞入杜六手中。
    “銀三十兩,銅錢百貫,付賬當場,不欠一日。”
    老藥農一怔,隨即雙手捧住,眼眶微紅,聲音啞了:
    “這……是我活了大半輩子,頭一次真拿到地的錢。”
    “這不是賣命的賬,這是——翻身的錢。”
    他轉身,衝著仍在猶豫不決的眾人高喊:
    “我杜六敢簽,你們誰還怕?”
    人群炸開了,一名中年婦人緊跟上前,一把拉住蕭然:
    “我也簽,我家那二畝地,一年到頭也沒個幾錢收成……要換命的,就換了吧!”
    “我也來!”
    “我們早該這麽幹了!”
    一時間,隊伍排起,契紙鋪開,銀袋堆疊。
    金屬聲混著筆墨香,響徹晨風藥穀。
    那一刻,不是賣地,而是換命的號角,正式吹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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