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割席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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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院夜深,風雨未止。
    青燈如豆,簾外雷聲滾動,似為屋內將起之局蓄勢蓬張。
    陸之騫破門而入,未待腳步站穩,話已如箭離弦:
    “我能解決你們的問題。”
    他的衣襟還帶雨,眉間藏鋒,聲音不大,卻在這昏黃一隅裏掀起比風更重的湧動。
    蕭然未言,眼神落於他唇角,靜待下文。
    蕭重霄則眉目微沉,眼帶試探,尚未開口,陸之騫已緊接著道出——“信任,不是說出來的。”
    “要壓得住棋,就得有人,把命——押在這棋上。”
    話音未落,他從懷中抽出一卷帛冊,一拍案上,展開一角。
    “我建議……”
    “將老宗主的家眷,全部遷至丹陽。”
    “由青陽軍設衛‘照看’。”
    帛冊邊沿,隱隱可見幾處宗室旁支女眷、子嗣姓名列位而下,行文工整,清楚到每一道香火承脈,連長孫行第也未遺漏。
    屋內氣息,一瞬凝結。
    ——
    蕭然未動,隻沉默聽完。
    片刻之後,他輕輕挑眉,低聲道:
    “此策……穩妥。”
    話語平靜,卻如長刃輕過雪衣,薄冷如骨。
    蕭重霄神情驟變,身上玄袍一抖,拐杖重重點地!
    “照看?說的真好聽。無非是人質罷了。”
    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雷,擊落空堂冷意。
    “你要兵、要權、要宗名——我皆讓。如今連老骨頭的子孫你也要掐在手裏?”
    “這不是南蕭的家,這是權謀的牢籠!”
    “不是人質。”陸之騫搖頭,語氣不疾不徐。
    “這是互保。”
    “你要穩南境,就要穩你家裏的人;我們要信你能守規矩,也得讓你知道,一旦你心有旁騖,你最牽掛的那一線血,也在我軍麾下。”
    “這樣……老宗主才不會被燕王所牽製。”
    蕭然終於開口,語聲冷得仿佛透出劍鞘鋒芒:
    “我不是不信你。”
    “我是不信你在輸了之後,還能守規矩。”
    “權落一半,你還能忍;權落到底,你便未必不翻臉。”
    “況且……如果燕王控製了老宗主的家人,你又該如何呢?”
    他站起身,身影映於燭火之側,黑影拉長,仿佛連著舊世的回聲。
    “所以我不冒這個險。”
    “不是你值不值得信,而是我輸不起。”
    蕭重霄眼中怒火壓至極致,拐杖死死握緊,卻終究未言。
    他本想留一線。
    那宗譜之外,未記其名的一支旁係子嗣,他悄然藏於外鄉,托舊部送往西境,未來若有變局,尚可保南蕭血脈不斷。
    這是他自認的底牌——
    卻不料,下一刻,陸之騫輕聲補了一句:
    “老族長,您那支旁脈——”
    “我剛才已經讓魏將軍‘護送青陽軍’,入駐丹陽城外的南營。”
    話音未落,他從案側取出一卷拓本宗譜,一紙駐軍冊印,擺於蕭重霄麵前。
    “陸某愚鈍。”
    “為您守譜十年——就是為了看清,這姓‘蕭’的,到底值不值得守。”
    燭火照紙,名字逐行,家世脈絡清晰,一筆不漏。
    蕭重霄臉色駭然,頃刻間變了三變。
    他怒極,拐杖一震,剛欲開口,視線卻落在那拓本與軍令之間——落了片刻。
    他終於意識到:
    他以為的底牌——早已在別人手中。
    他手握的最後一點獨行權力,連同他的“保留線”,其實從很早起,就被一刀一刀切走了。
    他不是敗於今天。
    他是敗於“局已布成”的昨日。
    燭火跳動,他忽然笑了。
    低聲一笑,像是吐出壓了半生的自負,也像是笑自己“兵書看盡,卻輸在一冊宗譜之上。”。
    他緩緩起身,望向蕭然,聲音淡淡:
    “好一個書生之策。”
    又緩緩轉目,落在陸之騫身上,語氣帶著一絲疲憊:
    “你不姓蕭,卻守得比我們還緊。”
    他望著桌上文冊,半晌,低聲:
    “你要我清軍、整兵、穩南境——我都做。”
    語畢,轉身拂袖,拐杖叩地。
    步履雖不亂,卻比數日前祖堂之爭後的退位更沉。
    ——
    走到門前,蕭重霄腳步微頓。
    他未回頭,卻在雨聲中停下許久。
    玄袍一動不動,仿佛夜色中嶙峋的一塊石。
    片刻,他死死盯著陸之騫,低聲吐出一句:“從今往後,我與你——割席。”
    聲音不高,卻像一柄生鏽的刀,鈍而沉地劃過屋中每個人的心口。
    陸之騫望著他的背影。
    陸之騫望著他的背影,那一刻,心頭忽有些鈍痛。
    他記得他們初識於丹陽書院,雪夜圍爐,談古論今,誰都未曾居高。
    他記得那年春闈,是蕭重霄一筆筆補下了缺口,而他,則一卷卷抄起塵封典籍,兩人並肩三日三夜,未曾合眼。
    他們也曾一起夜宿藏經閣,舉杯笑言“若南蕭有難,你我一肩挑起一半”。
    那時沒有權謀,沒有猜忌,隻有字紙墨香和未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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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是不懂什麽是堅持。
    他隻是知道,那位坐在香案之下、親自執筆的老人,從未真正將這宗族視為“政權”或“籌碼”。
    他一心守著的,是一炷香火,是幾頁薄紙背後的家與魂。
    而如今——這份執念被現實剝去骨血。
    不是輸,是……舊夢散了。
    “你以為我不敬你。”
    陸之騫眼中冷光一斂,指尖微收,“其實,我最敬重就是老宗主。隻不過,現在……各為其主……”
    可敬與不敬,並不妨礙他——先出手。
    蕭重霄終是邁步而出,拐杖一聲重響,打斷了燭火微顫的靜夜。
    他走了,披著雨披,風未拂起衣角,卻拂落了他肩上殘存的最後一分高位。
    他走得筆直。
    筆直到連背影都像一把倔強的舊刀,雖鏽,卻不彎。
    這一場摯交好友間的對賭,至此算是短促落幕。
    可陸之騫心知:
    這不是誰贏了誰。
    這隻是——一個舊秩序的哀鳴,一代人的背影,終於被一紙宗譜和一行軍令,逼退至身後的長夜。
    而代價,是彼此再不回頭的沉默。
    也是,誰也無法原諒誰的明天。
    ——
    院內,蕭然坐回案前。
    他並未說話,隻緩緩端起桌上一盞早已冷卻的茶,輕輕飲下一口。
    茶苦,似風中舊土。
    陸之騫收拾文冊,將帛卷一一封存,動作沉靜而有序。
    良久,蕭然低聲開口:
    “他不會再試了。”
    “但他的兵……還要再看。”
    陸之騫點頭:“一旦下手清洗,可能有震蕩。”
    “但比起震蕩——更可怕的是爛而不動。”
    就在此時,陸之騫忽又從袖中取出一卷密封竹簡,推至案前。
    “殿下。”
    “名單在此。”
    “叛者、暗子、密通林家者,皆在此。”
    “老族長,終究還是要從他的家裏,先動刀。”
    蕭然指間微頓,目光在第一列名字上稍停,眼底似有一瞬不易察覺的冷意。
    ——他認得此人。
    幾天前,在祠堂側院請訓時,此人曾向他行三跪九叩。
    如今,卻在“通林者”之列。
    真是諷刺至極!
    ——
    夜已深,雨更緊。
    蕭重霄披著披風,獨自走在青石巷中。
    月影未現,老燈猶明。
    他望向前方街口的轉角,正有三名年輕的宗兵小聲交談,見他來,慌忙拱手退避,卻眼中並無敬意。
    他忽然停下,望著他們的背影,低低道了一句:
    “既然新主要整兵……”
    “那就從我的家——開始。”
    風雨打燈,他身影漸沉。
    那句咬牙切齒的低語,卻在風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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