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卷二:燒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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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蟄二月。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皇宮的青磚都被浸潤得發亮,連簷角垂下的雨簾都泛著涼薄的光。
    桑餘從噩夢中驚醒。
    她一身的冷汗,胸口劇烈起伏著,指尖更是不自覺地揪緊了錦被。
    昏迷了幾日,她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做一個夢。
    一個極度真實的夢。
    她夢見祁蘅與陸晚寧暗中往來三年。
    夢見祁蘅對她從頭至尾都是利用,還把她送給了大皇子當奴。
    夢見最後,自己被傷得體無完膚,下場淒涼……
    盡管後麵的記不清了……
    但夢境裏撕心裂肺的痛楚那麽真切,以至於醒來後她仍怔怔地坐在床榻上,久久不能回神。
    夢裏的祁蘅和她相識了整整十年的祁蘅完全不一樣。
    和這個與她一起長大的祁蘅更是判若兩人。
    桑餘不相信那個陌生的帝王會是她的殿下。
    “不會的...”
    桑餘喃喃自語,搖頭否認。
    窗外的雨聲漸密,她望著銅鏡中自己蒼白的臉色,忽然鬼使神差地披衣起身。
    她不想模糊不清,不想心有餘悸。
    於是,便趁著祁蘅昨夜去回宮麵聖今早還沒回來,獨自去到了他的書房。
    推門的瞬間,熟悉的沉水香氣息撲麵而來,書案上還攤著昨夜祁蘅看了一半的書。
    桑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書架最高處。
    那裏擺著一個她從未注意過的紫檀木匣。
    她踮起腳尖,指尖剛觸到匣子邊緣,忽然聽見外間傳來腳步聲。
    桑餘屏住呼吸,直到腳步聲遠去,才小心翼翼地去夠匣子。
    隻是,太高了,她夠不到。
    一用力,匣子整個都重重的掉了下來。
    “嘩啦”一聲。
    信箋如雪片般散落在地,在地上鋪開一片白。
    桑餘愣了愣,緩緩蹲下身。
    她撿起第一張信紙,上麵的字跡娟秀。
    在看到落款的那一瞬,桑餘整個人就已經血液凝固。
    是陸晚寧的名字。
    “殿下親啟,見字如晤。自去歲一別,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她的手指微微發抖,又拾起另一張。
    這張是祁蘅的親筆。
    “晚寧勿念,吾心似君心。待來年春暖花開,海棠花溪,定當……”
    桑餘又看下一封。
    一張,一張,又一張。
    桑餘跪坐在滿地信箋中,發現最早的一封竟可以追溯到兩年前。
    原來,陸晚寧被送去北寒和親的這兩年,與祁蘅一直都有私聯。
    他們……
    他們一直都掛念著彼此,年年相見。
    雨水順著屋簷滴落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遠,桑餘隻覺得渾身發冷,連呼吸都凝滯了。
    原來這個夢……不是空穴來風。
    ——
    祁蘅猛地推開門,木門撞在牆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他胸口劇烈起伏,額前的發也被雨水打濕,顯然是匆忙趕回來的。
    屋內,桑餘正在擦拭書案,聞聲抬頭,濕漉漉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恢複平靜。
    她緩緩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溫軟的笑:“殿下回來了。”
    祁蘅整個人僵在門口,喉結上下滾動,手指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
    他看見桑餘在看她,看見她年輕地麵容,看見她濕漉漉的眼,對著自己笑。
    “阿餘...”
    祁蘅聲音發顫,這兩個字在唇齒間輾轉了許久,才喚出口。
    心口像是被滾燙的熱血浸透,又疼又漲。
    他不敢眨眼,生怕這一切都是幻覺。
    那個被他弄丟的阿餘,那個在漫長歲月裏傷痕累累的阿餘,此刻就站在他麵前,用最初時那麽幹淨的眼神望著他。
    原來神佛,真的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桑餘垂下眼簾,將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緊了些,指節都泛出青白。
    方才翻出的那些書信早已經被桑餘規整好,重新放回了書架上,仿佛從未打開。
    桑餘強自鎮定,假裝一切如常,起身準備離開。
    可祁蘅卻突然快步上前,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桑餘猝不及防,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祁蘅的懷抱太用力了,不知道為什麽,甚至在發抖,帶著雨水微涼的氣息,還有他身上獨有的沉香。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祁蘅急促的心跳,透過衣料傳來陣陣震顫。
    一向穩重冷淡的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時候。
    “殿、殿下?”
    桑餘聲音發顫,雙手懸在半空,不知該往哪裏放。
    她明麵上隻是個貼身侍女,暗地裏也不過是惠嬪娘娘為他培養的暗衛罷了。
    尤其是在今日看完那些書信後,桑餘更覺得他們之間不該這麽逾越。
    他喜歡的是陸晚寧。
    他送自己的木梳、簪子、衣服……也不如與陸晚寧在一起時隨意送出去的任何東西。
    她一個奴婢,自知不能和陸晚寧相提並論。
    好在……一場夢,讓她夢到了自己的下場,沒有陷得太深,也沒有把自己毀的徹底。
    桑餘想推開祁蘅:“殿下,您……”
    祁蘅的手臂卻突然收得更緊了些,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裏。
    他低頭將臉埋在她肩窩,呼吸灼熱:“別動...就一會兒...”
    桑餘怔怔地站著,感受到肩頭傳來一陣濕意。
    她猛的反應過來,祁蘅在哭。
    這個認知讓她心頭一顫。
    他哭什麽?
    該哭的,是自己吧?
    把他裝在心裏這麽多年,其實不過是一件殺人工具,他真的在意的另有其人,還對自己說過那麽多模棱兩可的誓言,讓她心甘情願的賣命,
    她都還沒哭。
    但她推不開祁蘅,隻能僵硬的讓他抱著。
    窗外雨聲漸密,將兩人交疊的身影模糊在一片春涼薄光中中。
    祁蘅很久後才鬆開懷抱,但卻沒有讓桑餘走。
    而是又用雙手捧起桑餘的臉龐,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仔細的看著。
    桑餘有些錯愕。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恍惚間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年僅十七歲的祁蘅,一夜之間,眉眼間突然多了幾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滄桑和疲憊。
    盡管知道他對自己的情分不是真的,可桑餘還是下意識的擔心。
    時時刻刻為他憂慮,已經成了習慣,一時半會改不了。
    “殿下,您……到底怎麽了?”
    祁蘅搖頭:“阿餘,我回來了。”
    桑餘點頭,他回來了,不就是……從宮裏回來了麽?
    怎麽好像分離了多少年一樣。
    隻有祁蘅自己知道。
    他真的回來了。
    他從六年後回來了。
    他珍視地凝視著桑餘幹淨澄澈的眼睛,那裏還沒有染上後來的絕望與死寂,依然靈動如水,映著他的倒影。
    “真好……”
    祁蘅低聲呢喃,拇指輕輕撫過她的眼尾。
    真好,真的再見到阿餘了。
    這一刻,他終於透過前生今世的長河,再次將那個被他弄丟的人重新捧在了掌心。
    桑餘被他這般珍而重之的態度弄得不知所措,不由警惕起來:“殿下……是不是宮裏又出什麽事了?”
    祁蘅搖了搖頭,笑著,知道自己這樣一定是嚇到她了,瞬間有些自責。
    他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麽:“沒有,就是……我想你了。”
    桑餘猛地僵住,瞳孔微微收縮。
    這句話若是放在今日之前,桑餘恐怕會深受震撼,感動至極。
    但今日聽,隻是激起一陣刺骨的寒意。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
    他與那位陸家小姐說這些甜言蜜語也就罷了,何必還要繼續來戲弄自己呢?
    人,究竟可以真心喜歡幾個人?
    “殿下慎言。”
    桑餘發力,掙脫他的懷抱。
    祁蘅愣了愣,對她突如其來的疏離顯然有些意料之外。
    桑餘低著頭不敢看他,眼睛燙的厲害,快要落淚,聲音繃得發緊:“殿下衣服濕了,及時換了吧。奴婢……奴婢先告退了。”
    房門被輕輕帶上,聲響讓祁蘅如夢初醒。
    他獨自站在滿地狼藉的書房裏,一點點理清思路。
    這是六年前的春天。
    距離他登基還有一年多。
    此刻的桑餘還深愛著他,那雙眼睛裏盛著的全是毫無保留的信任。
    前世臨死之際,漫天的煙火和白雪,刺眼的光亮和冰亮似乎還未從臉上退散。
    他的執念,他愛的人,也沒有一起消散。
    原來死,並不是那麽痛苦。
    可祁蘅不想再經曆第二次,一點點遠離桑餘的無助,一點點從她生命中消失,徹底被磨除痕跡的絕望。
    他看見桑餘和李識衍的生活,他們的孩子,桑餘真的一點點忘了自己。
    這樣的痛,比刮骨淩遲還疼。
    但這一次,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這一次絕對……絕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這一次,祁蘅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有任何可能將桑餘從自己身邊帶走。
    這一次,什麽權勢皇位,他都不要了。
    他隻要桑餘不會再疼,隻要桑餘永遠愛他,隻要桑餘永遠和他在一起。
    祁蘅忽然想起那些要命的書信。
    必須盡快處理掉。
    當夜,祁蘅看見桑餘回了屋子,熄燈,便急忙命人取來炭盆放在書房,將那些信箋一封封投入火中。
    書房裏,跳躍的火光映著他的麵容,信紙蜷曲成灰時發出細微的聲響,
    直到最後一封信飄飄蕩蕩的扔進了碳盆,祁蘅的心終於一點點的安定下來。
    “殿下在燒什麽?”
    桑餘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祁蘅手一抖,倉皇轉身,正對上桑餘探究的目光。
    她手裏端著安神的湯藥,顯然是來送藥的。
    “我……”
    祁蘅喉頭發緊,急忙拿起幾張無關緊要的紙張扔進炭盆,蓋住了那些殘頁。
    “一些朝政密信,你怎麽沒睡?”
    桑餘定了定,知道自己似乎來的不是時候。
    她盯著那幾張熟悉的信紙看了看,忽然輕輕笑了。
    “林嬤嬤染了風寒,今夜的藥由奴婢送。”
    她將湯藥放在案上,動作一貫輕柔:“殿下趁熱喝藥吧,夜裏涼。”
    她不明白,燒掉做什麽呢?
    因為……察覺自己已經發現了麽?
    可是,她發現與否,又不重要。
    反正隻要祁蘅有令,她依然還會服從,又不會因此就影響他的計策和權謀。
    他這麽聰明的一個人,應該把她拿捏的很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