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極王朝局勢危如累卵、獨孤無名不得不含淚撤軍之前三個時辰，因消息閉塞，對外一無所知之楊笙大軍帥帳，此刻正吵得不可開交。
    “不計代價來到這裏，結果呢？獨孤無名在哪裏？十萬‘弑羽’新軍在哪裏？”一連三問，呂中完全一副興師問罪之傲慢。
    “你嚷嚷什麽？幾場大仗下來，為了擺脫趙昭那個王八蛋，你知道我們損失了多少將士嗎？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在哪？”候傑不服，高聲質問。
    “你少陰陽怪氣！本將從三皇郡總共帶出來近三萬名兄弟，如今連兩萬之整數都湊不出來，怪誰？如果一開始就向百裏絕方位撤退，至於像現在這般上天無門嗎？”呂中陰沉一笑，又熟練地把論點轉移到自己一度堅持的百裏絕逃生方案上。
    “百裏絕是什麽樣的存在，你不是不知道！那裏地形複雜多樣、方圓百裏荒無人煙，你是想帶著兄弟們葬身迷霧瘴氣之中，還是想讓他們全部死在毒蛇猛獸之口？”橫眉怒目放下茶盞，候傑逐一指了一遍在場將領，試圖罵醒執意繞道百裏絕之呂中。
    “百裏絕再怎麽凶險，至少還有一線生機！這裏呢？說好的獨孤無名與新軍將士，連個人影都沒有！還有那個永聖東境邊軍主帥——赫連鑒天，何在？進不能攻克軍威、退不能打贏趙昭，把我等誆騙到這裏，與送死有什麽區別？”淺淺抿了一口茶，極其不屑地回應了候傑之呂中，仿佛還不覺得解氣，緊跟著補充：
    “十二萬士氣正盛之精銳大軍，都敗在了趙昭四萬羽營所屬手中，千萬不要妄想以這一路逃竄之羸弱師旅，能有一絲贏麵！”
    “誆騙？你這王八蛋還有沒有良心？我十萬大軍不遠千裏馳援，難道是你夢中所見嗎？宣寧城外溜之大吉，現在又想臨陣脫逃！如此貪生怕死，呂中，你還配做帝國的軍人嗎？”
    自從救出呂中所部，候傑便對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衰頹消沉一忍再忍；眼下新的大戰、乃至生死決戰一觸即發，正是穩定軍心的最關鍵時刻，可呂中還是一門心思遠遁避戰，氣得候傑不再顧及雙方顏麵，公開點明其不堪過往。
    宣寧城外一戰，親眼目睹羽營所屬戰力、真正領悟到“兵不在多而在精”之呂中，確實被嚇得有些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了！而隨著時間推移、罵聲四起，其在飽受恐懼與自責交相煎熬之餘，內心所滋生出來的怨氣，也越來越憎恨他人提及“臨陣脫逃”、“貪生怕死”等言辭！現在候傑不念舊誼，當眾捅破這層窗戶紙，他便索性破罐子破摔，起身辱罵：
    “候傑，論軍職，本將乃太上皇親封之右將軍，你不過大元帥麾下之小小副將，平時讓你三分也就罷了，如今這步田地，你少在本將麵前狐假虎威！論軍功，本將更是比你多上好幾倍，你有什麽資格對本將說三道四？再不自重，休怪本將拿你祭旗！”
    “你混賬！”候傑按劍揚指。
    “你放肆！”呂中拍案怒斥。
    “都閉嘴！”
    厲聲打斷兩人爭吵，口沸目赤之楊笙，不甘而又無奈地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下。
    “大元帥……皇上和您賭上東極國運，救下此等亂臣賊子，值嗎？”走到帥帳門口之候傑回身跪地，叩首問道。
    “呂中所部因為貪生怕死而生出反意，本帥何嚐不知？但……哥舒皇族同室操戈在前、軍中將帥自相殘殺在後，難道我東極王朝真的無力回天了嗎？”拔劍自問無聲，楊笙失落地坐回帥位，木然無語。
    “大元帥……”候傑急忙呼喊。
    “雖說後知後覺，但讓本帥從頭再來一次，哪怕下一刻就人頭落地，本帥還是會力勸皇上出兵馳援！”楊笙自言自語。
    “報……稟報大元帥：右將軍……右將軍帶著麾下將士，衝開巡防兵馬，往他們本部營地去了……”
    “十數年攜手浴血，終究還是在生死抉擇麵前，反目成仇！人心之物，當真險於山川，難於知天……”悲痛說完，年邁之楊笙，更加顯得枯槁無神。
    “君子可欺之以方，而君子，卻並不適合疆場……為了我東極王朝三軍將士之顏麵，呂中這支意欲苟且偷生之叛軍，必須死！大元帥保重，末將去了！”
    獨孤無名與“弑羽”新軍、及隸屬同一陣營之永聖援兵至今杳無音信，本就讓全軍上下謠言四起；倘若再放任呂中所部兩萬人馬內訌生亂，那候傑縱然下一瞬間即飲恨沙場，他也絕對不會瞑目！
    是故，哪怕再怎麽不忍不舍，他還是重重叩拜於地，朝著亦父亦友之老元帥，做了莊重告別。
    “你信東極會就此亡國嗎？”楊笙抬頭看了看正要離開之候傑，突然發問。
    “有皇上和驃騎大將軍在，末將不信！”候傑沒有轉身，卻回複得斬釘截鐵。
    “剩下八萬兵馬，分你六萬！別打岔，就地殲滅呂中叛軍之後，不用再來同本帥匯合，立即率領餘下將士前往百裏絕！記住，活著回到帝都，這是本帥給你的最後一道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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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追隨自己半生之佩劍交到雙目通紅之候傑手中，楊笙用力把他推出了帥帳。
    “百裏絕，能從你這裏活著走出去之東極兒郎，想必可以算得上精銳中之精銳了吧？屆時，再輔加上等裝備，總該能與秦夜之羽營所屬一戰了吧？來人，傳令所餘將士集合！”
    環視空蕩蕩的帥帳一圈，從暢想中回過神來之老元帥，提氣召集已然不多之將士，準備做最後的放手一搏！
    願景雖好，可惜，他不知道的是：現在的東極王朝，已經失去了供應三成戰馬之世州、與富含鐵礦之定陽全境……
    ————
    距離金勳棄守軍威、全軍出城求戰不到一個時辰，率眾狂奔回本部營地之呂中，馬上秘密拜見了天焱皇朝特使、紫呈伯——鄧清。
    “勞駕上使到此犯險，末將知罪！”對鄧清與秦夜一家淵源了如指掌之呂中，言行舉止都顯得非常恭敬。
    “將軍棄暗投明，你我以後同在秦王麾下效力，不用這般見外！秦王有親筆書信在此，令末將當眾傳達。”毫不拖泥帶水，鄧清簡單寒暄兩句，便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件展開，嚴肅宣讀：
    “右將軍並麾下叔伯兄弟，見字如麵；秦夜不喜廢話，唯借此信承諾：第一、此戰過後，秦夜會明告東極廟堂，若是他們敢對各位眷屬不利，不出兩個月，秦夜必率羽營所屬踏平天都！第二、秦夜已向吾皇請到密旨，封將軍為雲君，統領所部將士鎮守雲晶之地。”
    “雲君……雲晶……上使，末將不懂！”秦夜書信末尾所言太過震撼，聽得呂中及一眾心腹都滿臉驚愕地看著鄧清。
    “將軍是奇怪自己能封君，還是懷疑秦王拿不到雲晶之地？”利落收起秦夜書信，鄧清並未正麵回答。
    “不不不……是末將糊塗、怪末將嘴拙……”呂中連忙辯解。
    “報……稟報將軍：前方不遠處出現大批兵馬，天太黑，一時無法估算人數！”
    “他奶奶的，就算楊笙給他候傑半數兵馬，老子也不怕！打不贏天焱將士，還收拾不了你們這幫臨時征召的烏合之眾嗎？傳令，叫弟兄們上馬備戰。”
    公然衝開巡防兵馬回到本部營地，等同擁兵叛亂，勢必會招致與自己不和之候傑等人領兵追擊；這一點，呂中早就心裏有數，亦無可厚非！隻不過，讓他氣憤的是，他們竟然來得如此快……
    按照呂中腦中推斷，楊笙與候傑，必定早早便開始防備他了……
    “將軍勿急，先讓兄弟們在頭上係緊這根白布條，再戰也不遲！”鄧清攔住呂中，笑著拍了拍手，命人抬進來數十筐密密麻麻的白布條。
    呂中不明所以，卻還是取了一根係在自己頭上，並對著頷首認可之鄧清比劃了一番。
    “將軍放心，此白布條，隻是為了讓軍威城內之玄中將士更好地區分敵我，哈哈哈！”呂中尷尬而滑稽之神情，讓鄧清不由得想起許久未見之商尚，頓時大笑著解釋。
    “看來，獨孤無名與他寄以厚望之‘弑羽’新軍，果真遇上麻煩了，天助我也，哈哈哈！”附和著大笑幾聲，見在場諸將都已係上白布條並分發完畢，呂中後退一步拜別鄧清，率眾離開。
    “羽營所屬、羽軍起營、玄中將士、呂中所部，今夜過後，赫赫百年之東極王朝，算是完了！”毀譽難辯地歎息一聲，鄧清直接坐到呂中主位上，閉目靜候佳音。
    “將士們，眼前這幫沒心沒肺的狗東西，乃我東極三軍最大的恥辱！你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他們送到地獄，讓他們自己的祖宗問罪！殺啊……”想起呂中就深感惡心之候傑，懶得多說一句廢話，才看到對方軍陣，便立即下令攻殺。
    “弟兄們，為國，我們打輸了，去他媽的！為了家中父母妻兒，此戰必勝，幹他娘的！殺！”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呂中不甘示弱，領兵正麵衝殺上去。
    “這幫生兒子沒屁眼的孫子，也不會挑在白天打；這黑不溜秋的，害老子揮刀之前還要仔細看看是敵是友！”
    “就是，弄根白布條係在頭上，搞得像是出殯似的！”
    “殺敵一人，賞銀十兩，老子當兵吃糧這麽多年，頭一次聽到！別說頭係白條，就是讓我喊秦王祖宗，我也樂意！”
    “呸，不要臉！秦王二十出頭，可沒你這麽老的徒子徒孫，哈哈哈！”
    “噓……快看，金統領下令進攻了！”
    在玄中士卒七嘴八舌之議論聲中，摸黑來到呂中營地不遠處之金勳，擔心貽誤戰機，略微觀望片刻，便迅速命令全軍發起了攻擊。
    “將軍快看，有一支不明來曆之兵馬，正向我軍後方殺來！”
    順著身旁護衛所指放眼望去，候傑瞬間倒吸一口涼氣，心知自己是難以誅滅呂中叛軍了……回想起大元帥所托，他剛想下令大軍往百裏絕方位撤退，卻又聽探馬來報：
    “稟報將軍：百裏絕方向出現天焱起營兵馬，正朝我軍殺來！”
    “混賬，欺人太甚！傳令後軍一萬將士：殺身成仁即在今夜，候傑隨後便去黃泉路上與他們共滅敵軍！傳令右翼兩萬兄弟：生是東極好兒郎，死是東極英雄鬼，候傑與他們同在！傳令中軍主力：隨我候傑一起，追上呂中，與這些亂臣賊子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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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聞之色變的百裏絕，此刻竟成了可望不可即之生路……候傑愧疚不甘之餘，當機立斷下了最後三道軍令，便抱著必死決心，指揮兩萬中軍主力，在鼓號齊鳴之中，壓了上去。
    ————
    “報……稟報大元帥：候將軍撤離無望，在發出三道分兵進攻之軍令後，便再無音訊……”
    “生是東極好兒郎，死是東極英雄鬼……說得好！有他們做伴，縱然到了陰曹地府，亦不會寂寞！來人，傳令下去：他秦夜羽營所屬不是天下無敵嗎？我東極將士打的就是天下無敵！”
    燒毀戰報，親手整理一下追隨自己出生入死一生之銀白戰甲，楊笙恭敬地朝威嚴凜然之帥案行了一個天揖大禮，轉身快步離開。
    兩萬老弱殘兵對戰一萬六千餘羽營所屬重騎兵，結局不言而喻……
    “楊老元帥，晚輩趙昭，特代秦王問您一句：生平可還有什麽未了之事？”沒有嘲諷、沒有勸降，趙昭來到奄奄一息之楊笙麵前，隻是躬身抱拳幫秦夜轉達了問話。
    “若我東極王朝……注定要亡……老朽……希望……希望秦王……不要……假手他人……”
    話音未落，楊笙指著東極京師方向之右手，卻先一步落了下去……
    “晚輩一定代為轉達秦王，楊老元帥一路走好！”恭敬拜別之後，趙昭轉而沉聲質問身旁之羽營所屬：
    “還愣著幹嘛，羽營所屬之老傳統，都忘了嗎？”
    “末將知罪……”
    眾人齊齊單膝下跪、高聲答複！
    旋即便有大批羽營所屬巡視戰場，凡是發現氣息尚存之東極將士，盡皆補上了致命一擊。
    在楊笙及兩萬東極將士全軍覆沒之際，候傑所率領之兩萬餘中軍主力，則還在追擊虛晃一槍之呂中兵馬。
    半夜逝去，現下天邊泛白，肉眼已能物盡其用。
    “別追了，呂中這個王八蛋，為了保存實力，他竟然能不要臉到如此地步！”
    望著眼前狹長之山穀，候傑氣得滿臉通紅。
    此等險地，一旦大軍貿然進入，在騎兵無法迅速奔馳、步軍難以展開攻守之情形下，極有可能盡數折在其間！可追擊到此，若不通過這唯一前路，又該如何？回首直視來時路，候傑心中清楚，已然不可能再原路返回！畢竟，人困馬乏不說，他已隱隱聽到有馬蹄聲由遠而近。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於朝陽照耀之中，羽營所屬、羽軍起營、玄中皇朝三方之大纛相繼出現，將候傑所部兵馬之後路，完全堵死。
    而在這時，呂中之身影亦出現在前方山穀上，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候傑等人：
    “候傑，念在你我曾經共事之份上，呂某會求秦王留你全屍！隻要你在三軍陣前自我了斷，呂某保證不會牽連這些弟兄！”
    “放屁！你當我東極將士都像你這王八蛋貪生怕死嗎？叛國投敵荼毒江山社稷，是為不忠；禍及父母無顏麵對家鄉父老，是為不孝！狗賊，我等今日雖死，卻是無愧於國家、無愧於祖宗！將士們，拿起你們手中的兵刃，隨候傑一起，為東極盡忠、為大元帥報仇，殺……”
    當羽營所屬大纛出現那一刻，候傑便已猜到楊笙結局！是故，雙目含淚痛斥完呂中，他一馬當先，選擇殺向了此處最強戰力——羽營所屬。
    “速戰速決！”冷冷四字言畢，弦拉滿月之羽營所屬、羽軍起營、玄中將士，第一時間對準射程之內之候傑殘部，傾瀉了漫天箭雨……
    幾番輪射過後，候傑軍陣已是橫七豎八，死傷過半；盡管有少量騎兵衝破箭雨，也無一例外被羽營所屬快速斬落下馬。
    而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是不忍昔日的國人戰友命喪他人之手，還是為了彰顯自己投誠效忠之決心，在趙昭等人之親眼見證下，呂中帶著他的本部兵馬，火速衝入戰場，一邊舉刀、一邊大問：“降不降？”
    伴隨著一聲聲震天動地之“不降”二字吼出，呂中及所部將士愈來愈瘋狂，不到一個時辰，便將候傑陣營上萬人，屠戮殆盡！
    “等等！”叫住殺紅雙眼之呂中，趙昭示意四名羽營所屬抬著楊笙屍首，走到了身中數箭之候傑麵前，也算全了他們二人間的最後一次聚首。
    “大元帥……慢走……末將……來……了……”臨別所贈寶劍輕輕物歸原主，候傑竭力吐出最後一個字，麵帶一絲笑意地注視著趙昭，倒在了楊笙身旁。
    至此，耗盡秦夜無盡心血、出動聯合多方兵馬，終於將東極王朝大元帥——楊笙、及麾下十萬兵馬，全部誅殺在軍威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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