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回來了。
    他不是跑回來的，而是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了進來。
    他的頭微微低垂著，額前的碎發遮住了部分眉眼，眼神空洞渙散，仿佛靈魂被抽走了大半，隻剩下一個軀殼在移動。
    整個人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頹喪、麻木和......巨大的驚惶。
    他就這樣失魂落魄地走了進來，瞬間吸引了廳內所有目光！
    賈政看到他那副樣子，尤其是那副仿佛剛遭了大難的模樣，再想到剛才差點釀成的大禍，一股邪火“噌”地直衝天靈蓋！
    “孽障！”
    賈政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炸得整個廳堂嗡嗡作響！
    瞬間驚醒了失魂落魄的賈寶玉，渾身更是不自覺的打了個激靈！
    賈政一步搶上前，指著寶玉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寶玉臉上：
    “混賬東西！看來是平日裏還是太過縱容，才養得你這般目無尊長，不知進退！今日何等光景？身為嫡子，不能隨父兄入殿為家族增光已是......已是......”
    他氣得一時語塞，胸口起伏，後麵“奇恥大辱”幾個字雖未出口，但那鐵青的臉色和眼中的失望怒火已表露無遺。
    “你真的是把我賈政的臉麵、祖宗的臉麵都給丟盡了！”
    賈政的咆哮震耳欲聾，賈寶玉被吼得又渾身一顫，瞬間驚醒過來，而後又如同晴天霹靂，狠狠劈在賈寶玉本就搖搖欲墜的心房上！
    本就慘白的臉更是沒了半分血色，隻剩下極度的恐懼和茫然。
    瞬間！
    竹叢後那些刻毒的嘲笑聲、鄙夷的議論聲，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瘋狂地鑽進他的耳朵，纏繞住他的心髒，與父親此刻的雷霆之怒狠狠疊加！
    “廢物......”
    “笑話......”
    “連庶出都不如......”
    “白瞎了好胎......白瞎了那塊石頭......”
    “眼巴巴在堂裏數地磚呢......”
    “國公爺最重規矩體麵......祖宗蒙羞......”
    那些仆役婆子刺耳尖銳、字字誅心的嘲笑和鄙夷，在賈政這聲驚天怒吼的點燃下，瞬息之間引爆！
    而後又瘋狂地、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耳朵，鑽進他脆弱的腦海！
    它們不再僅僅是遙遠角落裏惡意的聲音，它們就是事實！
    就是父親這滔天震怒下那未能宣之於口的殘酷真相！
    “轟——！”
    他腦海嗡嗡作響，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刺痛，卻絲毫無法抵消那滅頂的絕望。
    他恨不得地上裂開一條縫，讓他立刻鑽進去，永遠消失！
    他不敢再看任何人，尤其是父親那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的目光！
    他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才沒讓自己徹底癱軟下去。
    但那微微顫抖的肩膀，那死灰般的臉色，那徹底失去光彩、隻剩下巨大恐懼和痛苦的眼睛，都清晰地昭示著他此刻內心世界的徹底崩塌。
    什麽“銜玉而生”的富貴？
    什麽“天生奇才”的讚譽？
    在冰冷的現實和赤裸裸的鄙夷麵前，在父親那失望到極致的目光下，在功名這道無法逾越的天塹麵前......全都變成了最可笑、最諷刺的泡影！
    他此刻，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一個連站在自己姐姐麵前都需要別人施舍資格、甚至因此攪得闔府不寧、讓父親暴怒、讓全族人看盡笑話的......廢物！
    ......
    賈寶玉死命低頭，肩膀抖得厲害。巨大的屈辱和絕望，使得他渾身發冷。
    滾燙的眼淚根本憋不住，唰地就下來了！
    一滴......接一滴砸在地上。
    他拚命咬著嘴唇，想把哭聲咽回去，喉嚨裏隻發出“呃…呃…”的、像被掐住脖子的抽氣聲。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整個榮禧堂瞬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而賈政滿腔的怒火和斥責，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掐住了喉嚨，硬生生卡在了半空！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那個低著頭、肩膀劇烈抽動、無聲淚流滿麵的兒子，臉上露出了驚愕和......難以置信！
    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兒子了！
    平日裏被他嗬斥兩句，絕不會流淚，他見過寶玉哭，但那也是被打哭的，從未見過像現在這樣——一種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無聲的、巨大的絕望和崩潰！
    賈赦、賈璉等人也僵住了，互相瞅瞅，有點發毛。
    賈環眼神閃了閃，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就好像是......曾經的自己！？
    倒是賈蘭嚇得往後縮，大氣不敢喘。
    上首一直冷著臉的賈玌眉頭擰死，徹底不耐煩了！他“啪”地一拍扶手，瞬間壓過所有抽泣：
    “夠了！都閉嘴！”
    廳裏針落可聞。
    賈玌看著抖成一團的賈寶玉，而後又盯在驚疑不定的賈政臉上：
    "在是什麽時候了？！娘娘懿旨宣召！此刻鳳駕在內堂，早已等候多時！天大的事也給我往後壓！”
    他根本不給賈政反應的機會，直接對著旁邊嚇傻的丫鬟婆子厲聲下令：
    “你！還有你！立刻給他擦幹淨臉！把頭發捋順了！衣襟給我扯平！半盞茶功夫都嫌多！立刻！馬上！弄出個人樣子來！”
    他最後一句是對著賈寶玉，語氣森寒：
    “收起你那副死樣子！把眼淚給我憋回去！現在！立刻！滾進去見娘娘！若敢誤事，過後......我在執行家法！”
    “是！是！”
    兩個丫鬟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衝到寶玉身邊。
    一個掏出帕子，手忙腳亂地往他慘白濕漉的臉上抹，擦掉淚痕；
    另一個飛快地伸手，把他歪斜的衣襟用力扯正，又胡亂地將他額前淩亂的碎發往後捋了捋，勉強露出那雙依舊空洞死灰、卻強忍著不敢再掉淚的眼睛。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打仗！
    不過幾個呼吸，賈寶玉臉上淚痕被抹去，雖然眼睛還是紅的但這等時候倒也不礙事，衣冠勉強算是齊整了，整個人依舊失魂落魄，但至少表麵能看了。
    賈玌看都不再看寶玉一眼，對著門口方向，喝道：
    “還愣著？！立刻帶他進去！一刻也不準耽擱！”
    旁邊管事一個激靈：“是！國公爺！”
    他立刻上前，幾乎是半推半架著依舊麵色複雜、不知為何如此的賈寶玉，朝著通往內院的門，踉蹌著快步走去。
    賈政眼睜睜看著他被這樣“收拾”完又立刻被推走，氣憤到了極點，卻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