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幾乎是半拖半架著賈寶玉，踉踉蹌蹌地穿過回廊，朝著內堂那扇象征著無上尊榮與親人團聚的門快步走去。
    像個被抽掉了骨頭的木偶，腳步虛浮，眼神依舊死灰一片，隻有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抑製不住的身體細微顫抖，暴露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內堂。
    珠簾輕響，引路的管事躬身入內，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啟稟娘娘，榮國府賈寶玉奉旨覲見。”
    “快宣！”
    賈元春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和期待，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抱著懷瑾站了起來，目光灼灼地望向門口，臉上是壓抑已久的、屬於長姐的溫情。
    王夫人也緊張地攥緊了帕子，伸長脖子望去。賈母渾濁的老眼也亮起了期盼的光......！
    簾子再次被宮女掀開。
    一個身影，低著頭，腳步僵硬地走了進來。
    “......”
    滿堂寂靜！
    門口侍立、簾內端坐的所有女眷——賈母、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李紈、三春姐妹、薛姨媽、薛寶釵、林黛玉......目光齊刷刷落在這個走進來的人身上。
    隻一眼！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
    期待？溫情？歡喜？
    全沒了！
    隻剩下錯愕！驚疑！不敢置信！
    眼前這人……是賈寶玉？！
    那個被老太太捧在手心、被王夫人視為眼珠、被姐妹們環繞、向來神采飛揚的“寶二爺”？！
    早上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才過一會就成這般摸樣！
    眾人有些......不知所然！
    外麵究竟是發生了何事......竟使得賈寶玉如此——頹廢！
    在眾人的注視下——
    賈寶玉走到距離賈元春座前十步遠的地方雙膝跪下。
    “咚。”
    “臣寶玉......叩見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這聲音，這姿態，這形容！
    轟！
    賈元春臉上的笑容和期待瞬間凝固！似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寶......寶玉？” 賈元春微微前傾身體，“抬起頭來，讓姐姐看看你。”
    賈寶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幾息，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沉重的遲滯感，抬起了頭。
    當那張臉暴露在明亮的宮燈下時——
    賈元春心髒猛地一揪！
    方才與賈母、王夫人敘話時強忍的眼淚，瞬間再次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她甚至顧不上擦淚，立刻側頭，眼神掃向貼身大宮女抱琴，聲音帶著一絲哽咽：“抱琴！看好公主！”
    抱琴立刻上前，穩穩接過開始不安扭動的懷瑾，迅速退到一旁。
    賈元春隨即站起身，幾步衝到跪著的寶玉麵前！
    她伸出手，親自用力抓住賈寶玉的胳膊，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起來！”
    她站定在寶玉麵前，含著淚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臉、紅腫的眼！
    一時之間......竟不知是喜是悲！
    “寶玉......你......你怎生憔悴至此？！”
    深宮十來年練就的克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她再不是高高在上的賢德妃，隻是為幼弟揪心欲裂的長姐。
    然而——
    這聲飽含痛楚的關切，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賈寶玉強撐的堤壩！
    那些仆役婆子刻毒的嘲笑、鄙夷的議論、肆無忌憚的幸災樂禍......
    父親賈政那雷霆般的震怒、毫不掩飾的失望與斥責，字字誅心！
    所有的屈辱、難堪、冰冷刺骨的清醒與巨大的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防線！
    “哇——！”
    一聲再也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悲嚎猛地從賈寶玉喉嚨裏爆發出來！
    他渾身劇烈顫抖，雙腿一軟，竟掙脫了賈元春的手，“撲通”一聲再次重重跪倒在地！
    這一次，他不再是機械的跪拜，而是像一個受盡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唯一能庇護他的親人！
    他抬起頭，淚如泉湧，模糊的視線裏隻有姐姐那張同樣淚流滿麵、寫滿痛惜的臉。
    他再也顧不得什麽禮法規矩，什麽貴妃威儀，隻想把心中那滔天的委屈和痛苦哭喊出來！
    “姐姐......姐姐——！”
    他哭喊著，聲音破碎嘶啞，雙手甚至下意識地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姐姐的衣角尋求依靠。
    這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賈元春聽來，卻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她看著弟弟跪在地上，哭得像個迷路多年終於歸家的孩子，那洶湧的淚水、那顫抖的雙手、那聲嘶力竭呼喚“姐姐”的悲慟......瞬間擊中了賈元春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深宮十餘年！骨肉分離！
    無盡的思念和牽掛，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以為......她全都明白了！
    寶玉哪裏是憔悴？分明是積攢了十年的思念，在見到自己的一瞬間，如同火山般爆發了出來！
    這失魂落魄、這形容狼狽、這痛哭流涕……全都是因為想她！想她這個從小帶他、抱他、教他讀書認字的長姐，想得肝腸寸斷啊！
    巨大的心痛瞬間被更洶湧的暖流和感動淹沒！
    方才因寶玉形容而起的驚疑和一絲不悅，此刻煙消雲散，隻剩下滿心滿肺的憐惜和酸楚！
    ——不成想......這傻孩子對自己的情分竟深重至此！
    “寶玉......寶玉啊——！” 賈元春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眼淚也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
    她再也顧不得許多，彎下腰，再次伸出雙手，用力抓住寶玉的雙臂，將他扶起：
    “快起來！地上涼！姐姐在這裏！姐姐回來了！莫哭......莫哭壞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