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鳳駕歸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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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內,隨著賈玌的遜謝與眾人陸續平複心緒。
日影西斜,透過水榭雕花的窗欞,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廊下侍立的內監首領悄然上前半步,對著賈元春的方向,無聲地躬了躬身。
這是提前提醒賈元春,時辰將至。
賈元春心領神會,眼眸中的波瀾已沉澱為深潭。
她微微頷首,目光首先落回待在乳母懷中的小懷瑾身上。
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懷瑾,來。” 賈元春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雍容,卻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柔和。
她伸出手,從乳母懷中接過女兒。
小懷瑾一入母親懷抱,立刻伸出小手,緊緊抓住了元春衣襟上金線刺繡,小臉依戀地貼了上去,嘴裏發出含糊的“咿呀”聲,仿佛在訴說方才未能與舅舅親近夠的小小委屈。
看著女兒這粘人又依戀的模樣,賈元春眼中漾起一絲真切的笑意,方才那宏大敘事帶來的沉重感,似乎也被這小小人兒的體溫驅散了些許。
她輕輕拍撫著女兒的背,目光緩緩掃過水榭內肅立的賈府眾人,最後,落在了人群最前方、身姿如鬆的賈玌身上。
“時辰已至,本宮......該回宮了。”
賈元春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她的目光在賈家一眾人臉上停留片刻,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既有對家族的不舍,亦有對......
她微微停頓,緩緩道:
“遼國公......今日一別,不知再見是何年月。本宮深居宮闈,於家中諸事,終究是鞭長莫及,然......幸有長輩與國公操持。”
她的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賈政、賈母,最終又落回賈玌身上,語氣帶著一絲征詢,
“國公身為族長,統攝闔族,不知......對本宮這深宮之人,可有囑托?”
這話問得極其委婉。
水榭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賈玌身上。
王夫人心中一緊,下意識地攥緊了帕子,目光帶著緊張看向賈元春,又飛快地瞥向賈玌。
賈母亦是神色微凝,不知為何賈元春會在如此眾目睽睽之下說出這樣的話。
賈玌迎著賈元春的目光,躬身一禮:
“娘娘鳳體安康,乃賈氏滿門之福,亦是社稷之幸。臣,身為族長,唯有一言稟告娘娘:‘家中事,自有章程。內外有別,各安其分,方為長久之道。’”
此言一出,王夫人臉色瞬間一白!賈母的心更是一揪!
這話太直白了!
翻譯過來就是:
家裏的事,自有我這個族長按規矩處理。宮裏宮外,界限分明你別插手),大家各自管好自己分內的事你也別讓你母親借你的名頭來生事),這樣家族才能長久安穩!
賈元春抱著小懷瑾的手臂,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她深深地看著賈玌。
沉默了片刻,紅唇微抿,終究緩緩頷首,應下了賈玌的話:
“國公......此言甚善。本宮......記下了。”
這一句“記下了”,如同重錘,敲在王夫人心頭,讓她身形微晃,臉色灰敗。
她知道,女兒當著所有人的麵,認可了賈玌的絕對權威,也徹底斬斷了她今後可能借貴妃之威插手府務、為寶玉謀利的最後一絲幻想!
巨大的失落和惶恐瞬間攫住了她。
賈母心中亦是長歎一聲,閉上眼。
大勢已去,寶玉......終究是......唉!
罷了,各有各的命數;今後我這個老婆子,也該......!
賈玌沒注意王夫人和賈母的異樣。
他沉默了兩秒,像是下了最後的決心。該說的家國情仇、雄心壯誌都在剛才那首詩裏了,沒什麽大道理要講了。
但還有一個念頭壓在他心底......
“此外......臣尚有一願,算是臣的一點私心祈願!”
“國公但講無妨。”
賈元春穩住心神,似是預感到了什麽......
賈玌抬起頭,目光第一次,極其認真地落在了賈元春懷中那個小小的身影上——小懷瑾正睜著大眼睛,懵懂地看著他。
“娘娘......”賈玌的語氣很平常,就像在說一件再明白不過的事,“懷瑾公主,乃娘娘骨血至親,掌上明珠,天真爛漫,玉雪可愛。臣......唯願娘娘...”
他頓了一下,看著賈元春;
“...與公主殿下......母女相依,共享天倫之樂。娘娘膝下有懷瑾承歡,此福分,已是人間至臻。若能如此安享歲月,便是臣與闔族,對娘娘最大的期盼與祝願!”
此話一出,水榭之中,氣氛驟然再變!
賈敬和賈赦,幾乎同時渾身猛然一頓!
兩人驟然抬頭,老眼中精光爆射,盯住賈玌的後背!
賈蓉和賈璉兩個年輕一輩的精明人反應更快!
下意識地將頭埋得更低,緊接著不約而同地飛快往對方方向側瞥了一眼,目光在半空中狠狠一撞!
隻一眼,便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甚至是幾分駭然的明悟!
作為年輕一輩中年紀最高的二人,在賈府長大的見識和官場中的經曆,已足夠讓他們瞬間理解賈玌這番話的弦外之音!
其他稍微靈醒些的女眷,乃至那些隨侍的宮女、太監,也都感覺到那股無形的壓力,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最緊張的莫過於是跪在角落、一直低頭奮筆疾書的那位老翰林官!
他手中的飽蘸墨汁的湖筆猛地懸停半空,心口驟然狂跳,手心瞬間沁滿冷汗!
“我的老天爺!遼國公爺啊!您這......這話讓老朽如何落筆?”
老翰林官隻覺得喉嚨發幹,心髒狂跳。他浸淫官場數十年,深諳宮廷忌諱,如何聽不出這看似溫情脈脈的祝福下,那冰冷的實質——
這是賈府族長、帝國國公,在代表整個家族,對當朝貴妃下達的“絕嗣令”!
是赤裸裸地要求貴妃安於現狀,絕不可再為皇家誕育子嗣!
尤其不能有皇子!
此等幹預天家血脈、規劃後宮之事,乃是大忌中的大忌!
一旦記錄在案呈送禦前,會掀起何等波瀾?!
他額角青筋跳動,腦中飛速權衡。
如實記錄?這措辭太過敏感!避重就輕?又恐失職!
最終,他一咬牙,心中暗道:
“罷了!是非曲直,自有天聽聖裁!老朽......唯有據實直書!”
手腕一沉,那飽蘸濃墨的筆尖終於落下,在簿冊上飛快地添上一行字!
就在這滿場沉寂、各懷心思、暗流洶湧之際——
一個蒼老的聲音陡然拔高、響起!
“娘娘容稟!”
賈敬從人群中大步走出,對著賈元春深深一揖:
“國公所言,實乃道出了老臣,亦是咱們闔族上下日夜懸心、焚香禱告之至願!”
他目光慈和地看向賈元春和懷中的小懷瑾,語氣充滿了長輩的疼惜:
“懷瑾公主,是娘娘的心頭肉,更是上天賜予我賈氏的無上福緣!惟願娘娘鳳體永駐安康,福澤綿長!更願娘娘與公主殿下母女情深,長伴左右,共享這人間至樂天倫!
此情此願,天地可鑒,祖宗共證!若得如此,便是賈氏一門最大的福報!”
賈赦跟著出列,也顧不得許多,深深作揖:
“臣......賈赦亦是此心!唯願娘娘與公主殿下平安喜樂,福壽康寧!長樂無極!”
緊接著,如同被點燃的薪火!賈政、賈母、賈梁氏.....連同賈蓉、賈璉以及後方那黑壓壓一片的賈府男丁女眷、管事仆從——!
呼啦啦一片衣袖摩挲之聲,所有人再次深深躬身行禮或跪拜),聲音如同山呼海嘯,響徹水榭內外:
“臣等奴婢等)——惟願娘娘鳳體安康!公主殿下福慧雙全!母女長伴,共享天倫,平安喜樂,福澤綿長!!!”
這震耳欲聾、飽含“祈願”的聲浪,徹底淹沒了任何可能存在的雜音,也將賈元春那本就渺茫的、關於其他可能的念頭,徹底碾碎!
賈元春抱著小懷瑾,看著階下黑壓壓跪倒一片、山呼海嘯送出“祈願”的族人。
她聰明,知道再生皇子對賈家就是催命符!
賈家如今權勢太大,皇帝豈能容忍一個有賈家血脈的皇子?
那就是取死之道!
賈玌和全族這“平安長樂”的祈願,是救贖——斷了這條路,賈家和她母女才能活!
她低頭看看懷裏被聲浪驚到癟嘴的女兒,心一橫:
夠了!有懷瑾就夠了!守住她平安長大,就是自己這輩子唯一的事!
再抬頭,她臉上隻剩平靜,甚至帶點母親的笑意。
“本宮謝過諸位心意。”聲音壓住餘音,目光掃過賈敬、賈赦、賈政,最後定在賈玌身上,“懷瑾便是本宮此生所有。諸位所願,本宮記下了!”
她語氣陡然加重:
“本宮定當珍重自身,傾盡全力撫育懷瑾,護她平安喜樂,與她共享天倫......不負闔族之望!”
“不負闔族之望!”——
這六個字,就是她認命了!以後隻做懷瑾的娘,安分守己!
話音剛落,掐點似的,廊下太監扯著嗓子尖嚎高唱起來:
“申時正刻——!吉時到!恭請貴妃娘娘——起駕回宮——!!!”
聲音刺耳,瞬間撕破溫情!
宮女太監嘩啦跪倒一片。
一瞬間氣氛驟變,闔族的溫情消散,隻剩皇家冰冷儀仗的肅殺。
這便是天家威儀的本相——親緣也好、承諾也罷,在它麵前,都須頃刻間讓路蟄伏!
賈府眾人心中縱有萬般滋味翻江倒海——苦澀、釋然、失落、敬畏交織——此刻也全都重重化作塵埃下的一磕!
所有人齊刷刷叩首,動作劃一,跟著高喊:
“恭送娘娘鳳駕——!千歲千歲千千歲——!”
賈元春不再廢話,抱緊懷瑾,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在宮人攙扶下,她挺直背,一步步走下台階,鑽進那金燦燦的——鳳輦。
厚重的簾幕落下,隔絕了所有目光。
黑暗降臨的瞬間,她強撐的脊梁猛地一塌,滾燙的淚水決堤般砸在懷瑾的衣襟上,肩膀無聲地劇烈顫抖起來。
正值元宵佳節,隆冬時節,白日苦短。
申時正刻下午四點),天色已然明顯黯淡下來,西墜的日頭帶著最後的餘溫,卻驅不散空氣裏透骨的寒意。
巍峨的皇宮酉時初刻下午五點)宮門便要準時下鑰,此刻啟程,路途加上儀仗行進,時間已是將將夠用,容不得半分耽擱!
夕陽給她的鳳輦鍍了層金邊,隊伍緩緩移動。
“起駕——!”
內監首領尖利的嗓音劃破黃昏的寂靜。
皇家儀仗肅然開拔。
鼓樂再起,卻無半分喜慶,隻餘莊重與疏離。
賈府眾人,以賈玌為首,賈敬、賈赦、賈政緊隨其後,男丁女眷、仆從管事,黑壓壓一片,如同沉默的潮水,
無聲地簇擁著皇家儀仗,一路相送。
沉重的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穿過熟悉的亭台樓閣,走過曾留下無數歡聲笑語的回廊,最終,儀仗踏出了寧榮二府那巍峨大門,來到了寧榮街上。
街道兩側,早已被提前清場、淨水潑街。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寂靜無聲。
唯有凜冽的寒風卷著殘雪碎屑,在空曠的街道上打著旋兒。
賈府眾人止步於府門之外,肅立街邊。
目送著那金碧輝煌的鳳輦,在皇家侍衛森嚴的拱衛下,緩緩融入那越來越濃的暮色之中。
夕陽最後的光暈,為那遠去的隊伍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邊,像是一幅即將褪色的畫卷。
鳳輦的影子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長街盡頭,拐角處最後一點儀仗的亮色也被暮靄吞沒。
“恭送娘娘鳳駕——!”
賈玌的聲音沉穩響起。
“恭送娘娘鳳駕——千歲千歲千千歲——!”
身後,賈府眾人齊聲再拜,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旋即被寒風撕碎,消散無蹤。
禮畢。
人,終究是走了。
那緊繃了一整日、支撐著所有人維持體麵的弦,在儀仗消失的瞬間——
“嘣”地一聲,斷了!
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遏製!
王夫人第一個失聲,雙手死死捂住嘴,卻擋不住那破碎的嗚咽從指縫裏溢出,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緊接著,邢夫人、尤氏、王熙鳳......一眾女眷,無論真心假意,此刻皆被這離別氛圍感染,想起自家骨肉分離的苦楚,想起宮門深似海的森冷,悲從中來,低泣聲、壓抑的嗚咽聲瞬間連成一片。
便是賈母,這位曆經滄桑的老封君,此刻也是老淚縱橫,被鴛鴦和琥珀一左一右緊緊攙扶著,才勉強站穩,口中隻喃喃念著:“我的元春兒啊......”
就在這片悲聲之中,一直沉默挺立如鬆的賈政,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他猛地背過身去!
這個素來以端方持重、甚至有些迂腐古板著稱的二老爺,此刻用寬大的官袍袖子,死死掩住了自己的臉!
肩膀劇烈地抽動了一下,又一下!
那動作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袖口處洇濕的一小片深色水痕。
那是為人父者,在至親骨肉永隔宮牆、此生再難親近相見時,那剜心蝕骨卻又無法宣之於口的痛楚!
寒風卷過寧榮街,吹得人衣袂翻飛。
夕陽徹底沉入西山,隻留下漫天灰藍的暮靄,沉沉地籠罩下來。
賈府那兩座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國公府邸,在漸濃的夜色中,隻剩下巨大的、沉默的輪廓。
獨留府門前,一片悲聲,在寒風中嗚咽飄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