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藥香難掩帝王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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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苑深處的壽安宮,此刻卻與外間喜慶的上元燈火格格不入。
    宮殿雖大,陳設依舊華貴,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暮與藥石之氣。
    角落裏香爐吐出的安神香,也壓不住空氣裏彌漫的那股苦澀藥味。
    龍榻之上,太上皇形容枯槁,滿頭白發散亂地鋪在明黃的枕上,昔日威嚴的麵龐如今深陷,臉上隻剩下深刻的皺紋和死氣。
    短短數月,曆經動蕩,接連喪子的打擊,已徹底摧垮了這位曾經執掌乾坤的至尊。
    “咳咳...咳咳咳...”
    一陣嗆咳猛地爆發,太上皇猛地弓起身,咳得撕心裂肺。
    “太上皇!您...您慢些...”
    老太監吳新貴趕緊撲到榻邊,用白帕子擦拭太上皇的嘴,再拿開時,上麵幾點猩紅刺眼。
    “快!藥!藥拿來!”
    他急吼著,一個臉色發白的宮女慌忙捧上剛剛晾溫的藥湯。
    宮女雙手將溫熱的藥碗捧近。那濃黑的藥汁散發著刺鼻的苦味。
    太上皇後坐在榻邊不遠處的錦墩上,眼角的細紋更深了,鬢邊的白發也更多了,眉宇間籠罩著化不開的愁雲與哀傷。
    看著榻上痛苦掙紮的太上皇,她心中亦是無比的痛苦。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太上皇這病,藥石難醫,是心病,是喪子之痛,是無盡悔恨日夜啃噬的結果!
    念及於此,她眼前不由自主地模糊起來,看到了十數年前——
    那時的東宮,陽光明媚。
    那個身影,挺拔如鬆,身著明黃太子常服,立於校場之上,挽弓如滿月,箭矢破空,正中靶心!
    周圍響起一片壓抑的喝彩。
    他轉過身,雄姿英發,目光明亮,遙遙向她行禮:
    “母後!”
    那是她心頭最耀眼的明珠,大慶朝野上下公認的、無可挑剔的儲君!
    ......
    “太上皇...喝了藥順順氣...” 太上皇後強抑住淚意,立刻起身從宮女手中接過藥碗,一手小心攙扶太上皇虛軟無力的背脊,一手將銀匙湊近他幹裂的唇邊。
    太上皇喘息稍定,無力地揮開太上皇後遞來的藥匙:
    “......喝......喝這些苦水......有何用啊?!”
    他渾濁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裏隻有一片沉沉的黑暗,連一絲節日的燈火都透不進來。
    “今日......可是上元啊!”
    太上皇喘息著、感慨著,聲音裏透著一股死寂的悲涼。
    “是,太上皇,今日是上元佳節。”
    太上皇後輕聲回答,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嗬...上元...團圓...” 太上皇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冷笑,眼中卻是一片空洞的麻木,“朕的...團圓呢?朕的皇兒呢?!”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盡的悔恨,隨即又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
    吳新貴和宮女嚇得撲通跪倒。
    太上皇後緊緊攥著手中的帕子,指節發白。
    她知道他指的是誰——
    那在奉天殿上、在他眼前被賈玌一劍梟首,又被慶帝以“謀逆弑君”之名挫骨揚灰的兒子!
    又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這痛,足以致命!
    太上皇咳得好半晌才平息,整個人如同被抽幹了最後一絲力氣,癱軟在榻上,隻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
    他艱難地轉動眼珠,望向太上皇後:
    “...皇帝...皇後...還有...太子...他們...一會幾時再來?”
    太上皇後放下藥碗,用溫熱的濕帕輕輕擦拭太上皇嘴角的殘涎和血跡,柔聲道:
    “算算時辰,也該過來了。今日雖是佳節,但陛下與太子殿下,此刻想必仍在養心殿批閱奏章,處理國事。方才聽宮人報,太子殿下監國以來,夙夜匪懈,陛下亦時時提點,父子同心,朝政井然。”
    她頓了頓,看著太上皇渾濁眼中那幾乎熄滅的微光,加重了語氣,也......說了些好話:
    “江山社稷,交托於如此勤勉、如此盡責的陛下與太子手中,太上皇,您合該放心才是!這......便是最大的團圓了。”
    太上皇那毫無血色的臉上,因著這番話,竟真的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一絲混雜著疲憊與釋然的舒緩,極其緩慢地爬過他深刻的皺紋。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歎息,又像是某種......認同。
    他知道,至少......江山沒有傾頹,後繼有人。
    更何況......
    他的思緒飄忽了一下,那個名字如同寒夜裏的火星——賈玌、賈天戈!
    那個......收複遼東故土,劍定奉天殿,力挽狂瀾於既倒的遼國公!
    那個他曾經無比忌憚、甚至試圖打壓,如今卻成了支撐這風雨飄搖江山最堅實砥柱的曠世奇才!
    更是......他內心深處,在經曆了如此多的背叛與絕望後,最是渴望的——男人!
    有皇帝,有太子,更有賈玌那樣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江山,無憂矣!
    就在太上皇沉浸在這短暫而複雜的思緒中時,殿外傳來內侍的通稟:
    “啟稟太上皇、太上皇後,陛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駕到——!”
    沉重的殿門被無聲地推開,慶帝當先步入,麵色沉靜,眉宇間帶著一絲處理完國事的倦意。
    皇後緊隨其後,太子則落後半步。
    慶帝的目光落在跪在榻邊的老太監吳新貴身上。
    吳新貴感受到慶帝的注視,極其迅速地,將方才擦拭太上皇嘴角、沾染著猩紅的白帕一角,在垂首叩拜的瞬間,微微攤開在掌心,隻一瞬,便又合攏。
    那抹猩紅,映入慶帝的眼眸。
    ‘越來越嚴重了......太醫開的藥方,也......’
    慶帝心底一沉,眼神掠過一絲了然,麵上卻不動分毫。
    緊接著,他的目光落在太上皇後手中那碗幾乎沒動、尚有餘溫的濃黑藥汁上,又看了看榻上形容枯槁、氣息奄奄的太上皇。
    “兒臣臣妾\孫臣)給太上皇、太上皇後請安!”
    三人一同行禮,聲音打破了殿內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