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灑然笑罷燈將盡
字數:4812 加入書籤
“免禮......”
太上皇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父皇、母後安好。” 慶帝直起身,目光落在太上皇後手中的藥碗上,“母後辛苦了。今日上元,本應早些過來侍奉湯藥,無奈朝務耽擱了些時辰。”
他緩步上前,目光誠摯地看向太上皇後,“這藥……讓兒臣來吧。”
太上皇後看著皇帝眼中那份深藏的關切,又看了看榻上並未出言反對的太上皇,心中微歎,默默將藥碗遞了過去。
“有勞陛下了。”
慶帝接過藥碗,在龍榻邊坐下。
他動作沉穩,舀起一匙藥湯,輕輕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遞到太上皇唇邊。
那苦澀刺鼻的氣味,即便是久經風浪的帝王,也下意識地抿緊了唇。
“父皇,用藥吧!”
太上皇的眼珠轉動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的兒子,又看了看那藥汁,終是張開了嘴。
苦澀的藥汁入口,他的麵容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本能地想抗拒。
慶帝並未多言,隻是穩穩地端著藥匙,耐心地等待著。
待太上皇艱難地咽下那一口,喘息稍定,慶帝才緩緩開口:
“今日雖是上元,宮務朝務繁雜不斷,倒也有樁新鮮事。賢妃一早便歸寧榮府省親,聽聞......天戈那小子,在府上竟是鬧出了好大的動靜!”
此言一出,不僅太上皇渾濁的眼珠似乎微微亮了一絲,連一旁侍立的皇後和太子都神色微動。
太子更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哦?” 太上皇喉嚨裏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氣息微弱,但顯然被勾起了興趣。
慶帝沒有直接往下說,而是目光轉向侍立在側的太子:
“太子,周秉義呈上的起居注記錄,你也看了。今日在賈府中發生的趣事......你來說與你皇祖父聽聽。說得......仔細些。”
太子心頭一凜,旋即上前半步,對著太上皇的方向,恭謹垂首:
“回皇祖父、皇祖母。今日賢妃娘娘歸省,於府中與親眷敘話。其間,賈府眾人感念遼國公賈玌功績,更知其曾偶得佳句‘封公非我意,但願海波平’,遂懇請國公爺補全詩篇......”
太子說到這裏,刻意頓了一頓,等待著太上皇與太上皇後的反應。
“封公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這十個字,如同十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太上皇枯寂的心湖裏,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漣漪。
幹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仿佛在咀嚼這十字的分量。
“非公侯之念,乃社稷之憂!”
太上皇後也猛地抬起了頭,麵對這一句詩,眼中同樣充滿了震動,甚至比太上皇更為清明。
“封公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她喃喃重複,隨即脫口而出:“好宏願!好胸襟!此十字......非忠義貫日月、心懷天下蒼生者不能言!僅此一句,其人誌向,其品高潔,已昭昭然若揭!”
她的話,字字如錘,敲打在太上皇的心坎上,讓太上皇腦海中那個模糊的身影瞬間變得無比清晰!
太上皇死死地盯著太子,那眼神充滿了急迫。
——他要聽下去!他要聽全詩!他要印證心中那個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讓他心緒翻騰的身影!
太子頂著那幾乎令人窒息的目光,心領神會,繼續道:
“國公言此十字乃昔日偶感,然今日蒙賢妃娘娘垂詢,家中一眾兄弟姐妹殷殷期盼,他雖自謙才疏,不敢藏拙,便鬥膽借前賢之句,以明心誌,誦出了全篇——韜鈐深處!”
太子將周秉義起居注上記錄的詩句,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複述出來: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雲護牙簽滿,星含寶劍橫。封公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每一句詩,都像一塊拚圖,嚴絲合縫地嵌入了太上皇腦海中那個清晰的身影:
一個十二齡束發從軍、遠赴苦寒遼東的少年身影!
一個在朝堂之上,弱冠之年便慨然立下“五年複遼”血誓的挺拔身影!
一個親提王師、浴血奮戰、最終克複遼東故土的統帥身影!
一個在奉天殿上,於萬千矚目與滔天凶險中,毅然揮劍、定鼎乾坤的孤絕身影!
一個功成身退、深藏功名,卻在府邸之中,日日研讀兵書、心憂海疆的……遼國公賈玌!
這所有的身影,此刻都匯聚於那十字箴言——“封公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這並非空洞的口號,而是其一生行止、畢生所求的凝練!
不為權位,不為私利,所求者唯國泰民安!
一個純粹到令他感到刺目、也令他這遲暮帝王在絕望中感到一絲……慰藉與……無地自容的擎天之臣形象,在太上皇心中轟然矗立!
然而,就在這巨大的震撼與複雜情緒幾乎要將太上皇淹沒之時,他那枯槁的臉上,緊繃的線條卻倏然一鬆,嘴角竟扯出一個極其細微、卻無比釋然的——灑然一笑!
——他想起來了!
就在這寧壽宮,就在不久之前!
那時他尚有餘力端坐,心中充斥著猜忌與對權力流失的不甘。他曾以最鋒利的話語試探,甚至拋出“立刻交出兵權,去職歸鄉”的致命一擊!
而那個年輕人,那個賈天戈,是如何回應的?
沒有爭辯,沒有遲疑,沒有憤怒!
他隻是平靜地解下了腰間那柄象征著無上榮寵與權柄的禦賜寶劍,輕輕地、穩穩地橫放在禦案之上。
“臣遵旨。”
三個字,幹脆利落!
那一幕,那柄劍,那平靜的眼神,早已深深烙印在太上皇的記憶深處。
那時他便已明白:此人非池中之物,其誌不在權位,其心所求,乃在千秋功業,萬世之名!
今日這韜鈐深處,這字字珠璣的詩句,不過是再一次、更深刻、更完美地印證了他早已看透卻難以完全相信的事實!
他賈玌,賈天戈!所求者,從來就不是眼前這點權柄富貴!他要的,是“海波平”的盛世!是“千載之後”的傳頌!是那足以光耀青史的——身後名!
這誌向,宏大得令他這遲暮帝王都感到心驚,純粹得讓他曾經的猜忌顯得無比可笑!
所以,他笑了。
這笑容裏,沒有半分歡愉,隻有濃得化不開的自嘲與蒼涼!
他笑自己,坐擁天下數十載,閱人無數,卻也曾被權欲蒙蔽雙眼,將無數忠肝義膽之士的赤誠之心,用最惡意的揣度去丈量,用最冰冷的權術去試探!
他笑自己,當年為了穩固權位,疑神疑鬼,杯弓蛇影,殺伐決斷間,手上染的未必沒有冤屈忠良的血!
他想起那些臨死前慷慨陳詞“忠義”的臣子,自己曾刻薄地譏嘲他們“冠冕堂皇”。
如今想來,何其諷刺?
或許其中,真有如賈天戈這般純粹之人,卻被他親手扼殺,或者寒心遠遁?!
張榮的背叛,曾讓他覺得天下再無可信之人。
可賈天戈的存在,卻如同一麵澄澈的鏡子,照出了他曾經的狹隘與偏執——原來,這世上真有不為權勢所動,不為利欲所惑,一心隻求社稷安寧、青史留名的……真國士!
這認知,讓他無地自容,卻也......讓他最終釋然。
既然世間尚有此等人物,且願為大慶肝腦塗地,那麽……他這行將就木的老朽,還有什麽放不下?還有什麽可擔憂?
江山有主,社稷有柱,後繼......有人矣!
這笑,是心結盡去的釋懷,是終於可以……安心閉眼的……解脫。
——賈天戈......孤一直渴望得到你,可......也許冥冥之中,孤早就擁有似你這般的人物......不過,卻被孤無端葬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