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 宗祠心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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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玌沐浴更衣畢,換上一身玄色金線蟒袍,腰纏玉帶,頭頂七梁冠。雖除甲胄,威儀不減。
林黛玉為他理平袍角最後一處褶皺,退後半步,輕聲:“好了。”
賈玌頷首:“嗯,等我回來。”
言罷,不再多話,轉身推門而出。
親衛早已靜候廊下,無聲隨行。
至寧國府宗祠,暮色已微合。
祠前石階清掃潔淨,兩尊石獅默然矗立。
賈敬、賈赦、賈政並賈璉、賈寶玉等已候在門外。
賈蓉、賈薔、賈琮、賈芸四人亦匆匆趕到,皆按品換好爵服官袍,神色肅穆。
眾人目光匯聚於他,賈敬微微頷首。
賈玌目光掃過眾人,隻道:“進祠。”
司祠老者高聲唱喏:“開祠——!”
他是現任族長,位份最尊,理當先行。
賈敬、賈赦等皆無聲側身讓路。
沉重祠門由兩名老仆緩緩開啟,露出內裏深沉景象。
燭火通明,香煙繚繞,曆代先祖牌位層層疊疊,靜默立於幽深殿宇之中。
賈玌率先邁過高高門檻,步入祠堂。
眾人魚貫而入,按輩分爵位依次肅立。
祠內空氣凝滯,唯有燭火偶爾劈啪輕響。
賈玌行至正中香案前站定。
早有執事族人恭敬遞上三炷已然點燃的粗大線香。
賈玌接過,雙手高擎,目光沉靜地掃過層層先祖牌位,最終定格在最上方“賈演”、“賈源”的名諱之上。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賈玌,寧國公演公第四世孫,忝為賈氏一族之長,今率闔族男丁,謹以香燭牲醴,叩告於先靈之前。”
賈玌略一停頓,而後聲調漸昂:
“自我賈氏一門,隨太祖武皇帝起兵,平定亂世,開創大慶基業。寧榮二公,功勳卓著,得封國公,恩澤後代,始有吾等今日之賈家。”
“然,子孫不肖,多年來雖守成有餘,卻進取不足,門庭雖顯,然無添新功於社稷,實愧對先祖英烈。”
“幸賴天佑,祖宗福澤。玌,弱冠之年,得平遼東,定邊患,封遼國公;後率王師東征,跨海萬裏,踏平倭島,獻俘闕下,立不世之功!”
“今日於太廟之前,陛下親封為——遼王!賜九旒冕,服九章服,世襲罔替,永鎮北疆!”
話音落下,祠堂內氣氛陡然一肅。
賈玌聲音沉凝,繼續宣告:
“此非獨賈玌一人之榮,實乃我賈氏全族之光!族中子弟,亦奮勇爭先,不負門楣!”
“寧國公演公第五世孫賈蓉,晉昭毅伯,加賜禦前行走!”
“榮國公源公第五世孫賈琮,晉宣武子!”
“榮國公源公第五世孫賈芸,封武德子!”
“寧國公演公第五世孫賈薔,授五軍都督府經曆!”
每報一個名字,被念到之人便下意識將胸膛挺得更直一分。
“今我賈氏一門,得陛下降恩,得一王、一伯、三子!勳貴之盛,國朝罕有!”
“此皆陛下隆恩,亦為賈氏子孫,克紹箕裘,於國於家,略盡綿薄之力之明證也!”
言及此,賈玌躬身,持香深深三揖,將手中線香鄭重插入碩大的青銅香爐之中。
青煙筆直上升,繚繞於牌位之間。
隨後,他退後一步,麵向滿堂先祖牌位,撩袍,屈膝,率先跪倒在正中蒲團之上。
身後,賈敬、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蓉、賈薔、賈琮、賈芸並所有賈家男丁,無論長幼尊卑,皆隨之齊刷刷跪倒,黑壓壓一片,俯身於地。
“砰。”
賈玌額角觸及地磚。
“第四世孫賈玌,率闔族子弟,叩謝列祖列宗保佑之恩!”
眾人隨之齊聲應和,聲浪匯聚於祠堂梁柱之間,轟然回蕩:
“叩謝列祖列宗保佑之恩!”
“願賈氏門楣——永世昌盛!”
呼聲落下,賈玌領頭,眾人依禮三叩首。
額觸冰冷地麵,心中卻熱血奔湧。
今日之賈家,已截然不同。
一門王爵,赫赫揚揚,已達極致。
而帶領他們抵達這一高度的,正是此刻跪於最前方的那位年輕族長。
......
香煙嫋嫋,自碩大的青銅香爐中筆直升起,旋即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座肅穆的宗祠,氤氳的檀香氣縈繞在每一位跪伏於地的賈氏男丁鼻尖心頭,叩擊著每個人的心扉。
聞著檀木香火,賈敬閉目,身形微顫:
‘寧國公第三世孫......曾幾何時,吾亦為這寧府長房嫡孫,風光無限。
然一步踏錯,追隨先太子,幾將祖宗基業、闔族性命付諸一炬!
原以為此生再無顏見地下列祖,賈門輝煌止步於吾輩......豈料,豈料天佑賈家,降下麒麟兒!四世孫賈玌......竟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非但洗淨吾等罪愆,更將門楣推至曠古未有之高度!王爵!竟是異姓王爵!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孫賈敬......此生無憾矣!’
......
那香煙亦從賈敬處盤旋至賈赦鼻尖,賈赦伏地,指尖用力摳著磚縫:
‘......嗬,曾經我也以為,襲了這爵位,便是光宗耀祖。
後來才知,不過是守著祖宗餘蔭混吃等死。
甚至......甚至也曾心生妄念,行差踏錯。若非天戈......這府邸、這項上人頭,恐怕早已不保。誰能想到,我榮國一脈,竟還能有今日?
源公,父親......你們看到了嗎?賈家......又站起來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顯赫!’
......
煙氣彌漫,漫至賈政身前。賈政神色端凝,眼眶微熱:
‘好,好,真好!珠兒早逝,寶玉......唉!原以為我二房就此......幸得天戈!
不愧是我賈家子孫!文能安邦,武能定國!
更難得不忘提攜族中子弟,至使族中子弟脫胎換骨......方有今日滿門朱紫!
祖宗庇佑,父親......您泉下有知,亦當欣慰!賈門有幸!家門有幸啊!’
——滄桑回首,老懷激蕩!!!
回望過去種種,賈敬、賈赦、賈政三人一時間竟覺恍如隔世!
那半生跌宕......半世惶恐......半世掙紮——於此刻煌煌氣象、滿堂朱紫之前,竟都化作了青煙一縷,縈繞心頭,最終化為一聲無言的長歎!
......
檀香無聲流淌,率先鑽入跪於稍後處的賈蓉鼻息。
賈蓉聞著那熟悉的檀香氣,額頭抵著冰涼磚石,胸口卻驟然泛起一陣灼燙的幻痛。
下意識按住胸口,指尖觸到那道舊疤,會心一笑。
‘二叔,侄兒又感受到這傷疤的灼痛了。昔日祠堂之中,是您用這鑽心之痛,戒掉了我的怯懦渾噩與不堪,讓我知曉男兒立於世間,當有血性擔當。’
萬千感慨堵在胸口,他望著前方那挺拔如山的背影,心中默念:
‘......若無您當日雷霆手段,後又悉心栽培提攜,我賈蓉焉能有今日......焉能在這祖宗麵前,以昭毅伯之身,告慰先靈?’
思及此,喉頭哽咽,竟至鼻酸難抑,唯有將頭埋得更低,任那胸口那滾燙的傷疤......灼燒肝膽!
這灼熱的舊疤,是他新生的起點。
......
香氣繼而漫至一旁的賈環,熟悉的香火氣使得他的思緒飄回了那年寒冬。
那時,他還是個人人鄙棄的“環老三”。
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賈玌當時是如何麵色冷峻地告訴他,若他次年縣試不中,便以其母趙姨娘......
那一刻的恐懼與絕望將他淹沒!
他恨過,怨過,以為這所謂的二哥,也如旁人一般厭棄他這“庶出孽障”。
可直至後來,方才明白賈玌的良苦用心......
思及此,賈環心中劇震,鼻尖一酸:
‘二哥......環兒往日是個人人可欺的下賤庶子,唯有您,是真心將我當作弟弟來嚴管厚待。您逼我上進,給我請名師、備好筆墨,甚至......甚至遠征遼東那般凶險之地,還不忘留書於我。’
賈玌想起那封字字千鈞、筆力沉雄的書信,想一次,肝膽便熱一次。
那信被他視若珍寶,時常於夜深人靜時取出摩挲翻看,以明心誌,以礪前行。
‘二哥......’
萬千感激堵在胸口,灼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發燙,終是化作兩行熱淚,無聲無息地滾落,砸在身下冰冷的地磚之上。
......
煙氣繼續流淌,縈繞至賈琮身前。
他跪在人群之中,身形不再是從前那般單薄,反而是健壯有力。
清冷的香氣入鼻,勾起了深藏的回憶。
而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撐地的左手背上——那還殘留著一道貫穿的舊疤,在燭火下泛著淺白的微光。
想到姐姐迎春如今安穩待嫁,未來可期;想到自己竟能立於這宗祠之內,受封子爵,光耀門楣......這一切,皆係於前方那人之身。
‘族長......’ 萬千感激在他胸中激蕩,最終隻化為最樸素卻最真摯的心聲:‘琮......此生定不負您栽培之恩,必竭盡全力,護持家門,以報兄長大德!’
他深深俯首,將翻騰的情緒掩藏在冰冷的金磚之上,唯有緊握的拳頭,顯露出內心的激動與決絕。
......
檀香漫至賈璉鼻尖。
他跪在父親賈赦身後稍側的位置,微微抬眼,便能將周遭景象收入眼底。前方是父親微微顫抖的肩背,身旁是神色各異的族中兄弟子侄——
蓉哥兒眼眶發紅,環老三偷偷抹淚,琮哥兒拳頭緊握......就連平日裏最是嚴肅古板的二叔,此刻也是難掩激動。
賈璉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熟悉的香火氣直入肺腑,卻讓他心頭泛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滋味。
他素來機敏圓滑,慣於鑽營,也曾為自己那點管家之權、外頭的生意進益而沾沾自喜。
可如今再看,與眼前這滿門朱紫、王爵在堂的煌煌氣象相比,自己往日那些心思算計,是何等可笑與渺小!
是賈玌。
是這位族弟以雷霆手段,將賈家從沉屙中拖出,推上巔峰。
他不僅自身功高,更將這些不成器或被忽視的子弟,一個個打磨出光彩,給了他們安身立命、光耀門楣的前程。
賈璉目光落回最前方那道身影上,心中再無比較,隻剩歎服與安心。
‘或許.......也唯有如此人物,方配得上執掌賈氏宗祠,擔起這一族興衰之重擔。方能讓我等......心服口服,甘願追隨。’
......
“禮成——!”
司祠老者一聲高唱,打破了祠堂內長久的靜默與心潮澎湃。
賈玌率先起身,身姿依舊挺拔如鬆。其後眾人方才陸續跟著站起,整理袍服。
燭火搖曳,映照著一張張情緒尚未平複的麵容。
賈敬撚須,眼中感慨萬千;賈赦長舒一口氣,仿佛卸下千斤重擔;賈政麵露欣慰,不住頷首;賈蓉飛快抹去眼角殘淚,胸膛挺得更高;賈環、賈琮等人亦是眼眶微紅,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賈璉臉上也盡是歎服與歸屬之感。
眾人相視之間,皆有恍如隔世、與有榮焉的激蕩,家族凝聚力空前,再無往日隔閡疏離。
這番景象,清晰地落入了站在稍後位置的賈寶玉眼中。
他隨著眾人起身,默立原地,清俊的麵龐上卻帶著一絲與這熱烈氣氛格格不入的怔忡與惘然。
檀香的餘韻縈繞不去,他望著眼前這“煥然一新”、個個英挺昂揚的兄弟子侄——
蓉哥兒伯爵加身,琮哥兒、芸哥兒封子爵,連那環老三都已是有功名在身、前途光明之人。再回想他們方才激動落淚、感念萬分的模樣,皆是發自肺腑。
而自己呢?
“銜玉而生”
......曾幾何時,他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鳳凰,祖母的心頭肉,府中的寶二爺。
他厭惡經濟文章,抵觸功名利祿,隻願長居園內,與姐妹丫鬟們嬉戲玩鬧,以為那便是世間最清淨美好的所在。
可如今,年歲漸長,已近弱冠。回頭再看,自己往日沉溺的那些風花雪月、那些“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的論調,
在這鐵一般的事實麵前——在這憑真刀真槍搏殺出來的王爵府邸、滿門勳貴麵前——顯得何等蒼白無力,何等......可笑!
家族傾力供養他,他卻未曾對家族有半分回饋。
兄弟們皆已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唯獨他,文不成武不就,空頂著“賈家子弟”的名頭,竟成了全族最無用之人!
一股強烈的羞愧感猛地攫住了他,燒得他臉頰滾燙,幾乎無地自容。
他下意識地垂下眼簾,不敢再去看那些意氣風發的麵孔,尤其是最前方那道如嶽臨淵、掌控著一切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