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4章 一紙詔書斷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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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帳內氣氛依舊緊繃、各方心思各異之際,高踞主位的烏力罕終於動了。
    他抬起眼,目光先是瞪了巴特爾一眼,打破了僵局:
    “鬧夠了沒有?”
    “巴特爾,你的勇猛是用來對付敵人的,不是在自己的金帳裏撒野。衝撞大汗,驚擾使者,按律當罰。念你初犯,且是激憤所致,暫奪你先鋒印信,滾回你的營帳去閉門思過!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出來!”
    巴特爾胸膛劇烈起伏,但麵對烏力罕冰冷的眼神,最終還是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咽,重重哼了一聲,猛地甩開還拉著他的同伴,狠狠瞪了沈文敬一眼,低著頭大步流星地衝出了汗帳。
    處理完巴特爾,烏力罕的目光這才轉向沈文敬三人,臉上的冰寒稍稍褪去,換上了另一副神情,語氣也緩和了些許:
    “沈使者,受驚了。”
    “本汗麾下多是粗莽的勇士,隻識彎刀弓箭,不識天朝禮數,一時激憤,衝撞了使者,還望使者海涵,勿要見怪。”
    他絕口不提詔書內容是否接受,隻將方才的衝突定性為部下粗魯、一時激憤,輕描淡寫地試圖抹過那險些見血的驚險一幕。
    “今日之事,突發倉促。陛下敕令,事關重大,涉及兩部萬千生靈,本汗需與帳下諸臣仔細商議,方能回複天朝。”
    “使者遠來勞頓,想必也辛苦了。不如先請回驛帳歇息,一應所需,自有專人伺候。待本汗與眾人議出個章程,再請使者過來敘話。”
    沈文敬何等人物,自然聽懂了這其中的意味。
    他知道,今日能全身而退,並初步傳達旨意,已屬不易。
    逼迫過甚,反而不美。
    當即微微躬身,神色平靜地回應:
    “既如此,外臣便先行告退,靜候大汗佳音。”
    說罷,他手持旌節,再次向烏力罕行了一禮,便領著王、李二位主事,在蒙古侍從的引導下,從容不迫地轉身離開了金頂汗帳。
    待慶使的身影消失在帳簾之後,烏力罕臉上的那點緩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陰沉和凝重。
    他目光掃過帳內一眾心腹將領,聲音冷硬:
    “你們都先下去,約束各部兒郎,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亦雀兒城輕舉妄動!阿爾斯楞,你留下。”
    “是,大汗!”
    眾人皆知汗王要與軍師商議大事,紛紛行禮退下。
    偌大的金帳之內,很快便隻剩下烏力罕和阿爾斯楞兩人,以及那份由放置在烏力罕麵前矮案上的明黃詔書。
    帳內一時寂靜。
    烏力罕沒有立刻說話,他的目光落在那卷被置於矮案上的明黃詔書,沉默了許久,才緩緩起身,走下主位,伸手將其拿起。
    明黃的絹帛觸手細膩,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他緩緩展開,目光掃過上麵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漢字,以及那方鮮紅的、代表著大慶皇帝無上權威的玉璽大印,眼神複雜無比,有憤怒,有不甘,有忌憚,也有一絲深深的無奈和疲憊。
    他抬起頭,看向自己最倚重的智囊,將手中的詔書微微揚起,聲音幹澀地開口:
    “阿爾斯楞,說說吧......”
    “慶人的皇帝,把這東西送到了本汗的麵前。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
    阿爾斯楞沉默了片刻,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最終緩緩開口:
    “大汗......恕我直言,我們真的做好了與此刻的大慶全麵開戰的準備嗎?”
    這一問,讓烏力罕猛地一個激靈,滿腔的怒火與不甘瞬間被一股更深的寒意壓了下去。
    他怎麽敢?
    他怎麽敢在此時與如日中天的大慶開戰?
    那慶朝皇帝......可是接連滅國,將那強盛一時的女真諸部連根拔起,即便曆經那一場叛亂,自身國力非但未見損耗多少,反而藉東征之威更上一層樓!
    其兵鋒之盛,遠超昔日。
    更何況,還有那位用兵如神、名震天下的遼王賈玌坐鎮中樞……
    一想到那個名字,烏力罕便感到一陣無力,方才那點不甘心,在現實麵前顯得如此蒼白。
    他頹然坐回狼皮墊上,搖了搖頭,聲音沉悶:
    “......不敢。此時開戰,無異於以卵擊石。”
    “正是如此。”阿爾斯楞見大汗清醒過來,歎了口氣,繼續分析道,“我們若執意不肯罷兵,繼續攻打西遼,試圖吞並其地,大慶絕不會坐視不管。”
    “中原王朝千百年來,對我們草原的策略從未變過——分化、削弱、遏製,絕不容許出現一個統一的、強大的草原帝國。我們如今雖是部落聯盟,但若吞下西遼,實力大漲,必然觸及慶人的底線。”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愈發銳利,壓低了聲音:
    “大汗,您定還記得奴兒幹都司的蘇察哈禮,以及他所處之位是何等險要。其軍若出,可直插我草原腹地,威脅遠勝正麵之敵。”
    "那年慶國內亂,我部與韃靼一同南下,結果蘇察哈禮直撲韃靼王庭,使其急於回援。反倒讓我們得以整合草原。"
    "但今時不同往日!若我們拒撤兵,蘇察阿禮必會直取我部後方王庭。屆時前有堅城未克,後有精騎來襲,腹背受敵,危在旦夕!"、
    烏力罕聞言,瞳孔驟然收縮,而後慢慢變得清澈!
    阿爾斯楞見狀,語氣稍緩,旋即露出一絲思索的神情:
    “不過......從方才那位沈使者的表現來看,他雖有恃無恐,卻似乎並無意主動尋死以製造開戰借口。這或許表明,慶帝此刻的主要意圖仍是威懾和調停,未必真想立刻重啟一場大戰。但是......”
    “但是......”烏力罕的聲音突然響起,接過了阿爾斯楞未竟的話,“但是絕不意味著他們會放任我們壯大。”
    阿爾斯楞見狀立即收聲,微微垂首,做出聆聽的姿態。這位睿智的軍師很懂得在適當的時候將舞台讓給自己的大汗。
    烏力罕起身走到帳中,一束陽光從帳頂通風口直射而下,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臉龐。
    他仰麵迎著天光,望著那些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你說得對。中原王朝遏製草原,是刻在骨子裏的。”目光穿透帳頂,帶著冷冽的嘲諷,“特別是對我們這些......在他們眼中的‘前朝餘孽’。”
    烏力罕的手指摩挲著手中的聖旨,陽光將他的麵容分割成明暗兩半:“他們寧願看到分裂的草原,也絕不容許強大的蒙古。西遼就是紅線。越線之日,便是兵鋒相見之時。”
    阿爾斯楞見大汗已然道破天機,便知無需再多言。他緩緩閉上雙眼,如同老僧入定般沉默下來,將所有未盡之語都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
    帳內重歸寂靜,唯聞帳外風聲嗚咽。
    烏力罕獨立於光柱之中,凝視著手中那卷沉甸甸的詔書,萬千思緒最終化作一聲悠長而複雜的歎息。
    接著,他忽然開口,像是在問阿爾斯楞,又像是在問那帳頂透下的天光:
    “阿爾斯楞,你說......這長生天是不是在跟我們開玩笑?”
    “我烏力罕,十六歲上馬提刀,用了整整二十年,流了不知多少血,折了不知多少兄弟,才勉強把草原上這些散沙一樣的部落攏到一塊兒......
    眼看著,眼看著終於有了點當年祖先們崛起時的模樣,以為總算能帶著族人重現大元昔日的榮光,就算不能南下中原,至少也能讓蒙古人的聲音再次讓整個草原顫抖......”
    他說到這裏,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苦澀與自嘲,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
    “可偏偏......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遇上了這樣的對手。那個慶國皇帝,那個賈玌......就像兩座搬不動的大山,死死壓在我們頭頂。”
    “有時候我真想問長生天,既然生了我烏力罕,為何又要生出他賈玌?既然給了蒙古人彎刀和戰馬,為何又要給慶人如此國運和帥才?”
    烏力罕的目光投向遠方,仿佛穿透了帳幔,看到了那片他夢想馳騁卻終究難以逾越的廣袤土地——中原!!!
    “這感覺,就像雄鷹振翅欲飛,卻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了雙腳;就像河流奔湧向東,卻撞上了劈不開的巍峨山脈......空有萬丈雄心,難敵天命與人勢啊。
    或許......重現大元榮光,入主中原,終究隻能是我們這一代人......無法實現的夢了。”
    阿爾斯楞聞言一怔,而後大驚,下意識開口:"大汗......"
    烏力罕卻猛地一抬手,製止了他未盡的話語。
    “不必說了。”
    烏力罕的聲音已然恢複了平時的冷硬與沉穩,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詔書上。
    “夢,終究是夢。眼前的路,還得走下去。”他緩緩卷起那明黃的絹帛,指尖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不甘都捏碎在其中,“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
    “傳令下去......明日拂曉,撤圍,退兵三十裏。”
    阿爾斯楞沒有回應,望著光中的身影,淚水不自覺地從眼中流出。
    二十年的草原,二十年的血。
    彎刀劈開的疆土,馬蹄踏出的版圖,終究敵不過遠方都城落下的一筆朱墨!
    那卷黃綢輕輕一展,就壓塌了蒙古大汗最後的脊梁!
    阿爾斯楞緩緩跪倒在地,第一次不敢抬頭看他的大汗。
    天光裏,最後一個真正的蒙古可汗,就這樣斷了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