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臘月二十二，黃道吉日，一連陰冷了數日的天公竟難得地收了寒容，展露出澄澈碧空與溫煦的冬陽，仿佛特意為這樁喜事添彩。
    榮國府內，早已是裝點一新。
    從大門、儀門、一直到內院正堂，一路的抄手遊廊皆被鮮豔的紅綢錦緞裝裹起來，簷下懸掛著流蘇精巧的大紅燈籠。
    仆婦小廝們皆是穿戴整齊，步履匆匆卻麵帶喜氣，空氣中彌漫著檀香、酒肴與硝煙淡淡混合的年節氣味，更添了幾分喧騰的熱鬧。
    榮府後頭的廂房裏，屋子裏暖烘烘的。
    迎春穿著大紅嫁衣，戴著漂亮的鳳冠，坐在鏡子前，平時溫和的她，今天打扮起來，顯得更是格外好看。
    臉上有點害羞，但眼睛裏閃著光，因為她要嫁的是自己喜歡的人。
    而姐妹們都在屋裏陪她。
    探春親自幫她整理頭發，惜春放下長安縣主的身段，安靜地拿著首飾盒，笑著看著這一幕。
    林黛玉坐在她身邊，低聲細語地說著自己為人新婦的經驗，讓她寬心。
    薛寶釵也在一旁靜靜看著，臉上雖帶著得體的微笑，心中卻不免泛起一絲波瀾。
    她與迎春年歲相仿，眼見姐妹出嫁，自己的歸宿卻還渺茫未知，那份素日的沉穩裏便悄悄滲進了一點不易察覺的迷茫與焦急。
    另一邊，李紈的兩位堂妹李紋、李綺和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也站在人群稍後處；
    她們寄居府中，眼見這般熱鬧景象，既為迎春高興，又不禁聯想到自身前程，目光中流露出幾分羨慕與期盼。
    ......
    “好了，二姐姐瞧瞧，可還有哪裏不妥？”
    不知過了許久，探春放下梳子，細細端詳著鏡中人，複而又笑道：
    "可真真是標致極了！我瞧著連這鳳冠上的明珠，都要被二姐姐比下去了呢。"
    迎春微微垂首，頰邊泛起薄紅，輕聲道："偏勞妹妹們費心......"
    林黛玉執起迎春的手，眼波流轉間帶著幾分調侃：
    "這話說得見外。今日原該好好給你賀喜的——我瞧著史家大公子真是個有福的，能娶得我們這樣水蔥兒似的二姐姐。"
    說著，林黛玉又湊近些，低聲笑道：
    "待回門之時，可要細細說與我們聽，那史家公子是怎樣一副歡喜模樣。"
    這話一出，滿屋子頓時笑開了。
    迎春被說得耳根子都紅了，卻又不敢如何，隻能氣憤跺腳。
    一旁的薛寶釵將這番嬉鬧看在眼裏，見林黛玉如今貴為王妃，卻依舊與姐妹們說笑打趣，毫無驕矜之態，心下不免感懷。
    她上前一步，依著禮數向黛玉微微頷首，方才溫聲對迎春說道：
    “前日老太太還提起，說史家夫人最是個和善明理的，治家嚴謹，房裏也清淨。二妹妹這般溫柔敦厚，過去後定能事事順遂，琴瑟和鳴。”
    薛寶釵這番話，頓時引來姐妹們的附和。
    “聽說史家公子最是勤勉，每日卯時便起身習武讀書。”
    “他身邊的小廝也都是老實本分的，從不敢引著他胡鬧。”
    “我瞧著這門親事再妥當不過了，真是天作之合。”
    “史家家風嚴，他自己又知道上進，最是難得。”
    迎春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誇讚未來夫婿，羞得抬不起頭來，心中卻像浸了蜜一般甜。
    那點對未來的不安，漸漸被姐妹們的話語衝淡了，隻剩下滿滿的期待與甜蜜。
    正當屋內笑語盈盈時，外間傳來丫鬟們清亮的請安聲：“老太太來了！”
    簾櫳輕響，賈母扶著鴛鴦的手走進來，今日特地穿了件絳色萬字紋緞襖，發髻梳得一絲不苟。邢夫人、王夫人緊隨其後，臉上都帶著笑意。
    “老遠就聽見你們的笑聲了。”賈母笑吟吟地走近，“讓我瞧瞧新娘子打扮得如何了？”
    眾人忙起身行禮，而後讓開位置。
    賈母走到迎春麵前，仔細端詳了片刻，而後笑著連連點頭：
    “好，好，我的迎春兒今日真是......”她略作停頓，目光愈發慈愛，“真是光彩照人。”
    迎春抬起眼，目光落在賈母麵上。
    賈母今日雖穿戴得隆重，眼角眉梢卻難掩倦色，往日那份矍鑠精神似被歲月磨去幾分。
    她靜靜看著，嘴唇微動，卻沒出聲，眼眶卻漸漸紅了，一層水光迅速漫上眼底，聚成淚珠，顫巍巍地懸在長睫上。
    迎春喉頭哽咽，聲音發顫：“老太太......”
    賈母見狀，忙伸手將她攬住，輕輕拍著她的背：“好孩子，大喜的日子，這是做什麽？”
    而後，賈母再取出帕子親自為迎春拭淚：
    “我年輕時出閣那日，也與你一般，抱著母親哭得不肯撒手。可後來啊，生兒育女，開枝散葉，這才明白女子出嫁不是離別，而是又尋得一個家。”
    賈母環視滿屋的姑娘們，目光從黛玉、探春、惜春臉上一一掠過，最後落在李紋、李綺和邢岫煙身上。
    “女兒家終究要經曆這一遭的。”她聲音漸漸低緩，“先是玉兒，如今是迎春，往後還有探春、惜春，你們這些姑娘們......我一個都留不住。”
    賈母的話音裏透出幾分難掩的落寞。
    她想起早逝的女兒賈敏，目光不由得在林黛玉臉上多停留了一瞬，又緩緩看向迎春。
    “我啊......也就盼著你們個個都能尋得好歸宿。”賈母的聲音微微發顫，“可一想到你們都要離了我這老婆子，心裏頭就......”
    她忽然頓住，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瞧我，真是老糊塗了。今日原該說些吉利話的，怎麽反倒說起這些來了。”
    邢夫人忙上前扶住賈母：“老太太這是舍不得迎丫頭，人之常情。”
    王夫人也溫聲勸道：“迎春能得老太太這般疼愛，是她的福氣。”
    一眾姑娘們見狀也紛紛上前勸慰。
    然雖是如此勸慰，可在場眾人心裏都明白......
    近幾個月來，老太太這樣說話不著調、偶爾走神、甚至還有認錯人的情形，她們已經經曆了不止一兩次！！
    起初隻當是老人家一時疏忽，可這樣的糊塗次數越來越多，讓每個人心中都隱隱生出不安。
    或許......
    這也是迎春如此難過的原因！
    隨著寬慰賈母的話音落下，滿室寂靜一會兒，隻聽得見遠處隱約傳來的喜樂聲。
    最後還是林黛玉打破沉默，走到賈母身邊挽住她的手臂：
    "外祖母心疼二姐姐，我們何嚐不是？隻是今日這般傷感，若叫外人瞧見了，還當是二姐姐不樂意這門好親事呢。"
    她眼波流轉，故意打趣道，
    "史家公子那般人才，若是聽說新娘子出嫁前哭紅了眼睛，怕是要以為我們榮國府的姑娘不情願嫁他呢。"
    賈母被她逗得破涕為笑，指著黛玉對眾人道：
    "你們瞧瞧，如今都是王妃了，還這般伶牙俐齒的。"說著輕輕拍了拍迎春的手，"玉兒說得是，咱們該高高興興的才是。"
    這時外頭樂聲漸近，林黛玉含笑示意繡桔取來蓋頭，溫聲道：
    "吉時已到，禮樂都奏響了，該給新娘子蓋蓋頭了。"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應和著，將那份憂慮悄悄掩藏在喜慶的表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