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炎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了自己原先站過的地方，低著頭，眼神中明暗的光澤閃爍。
    遠處的國道上，以往不絕的貨車似乎在今夜就要全部撤離，沙啞的鳴笛聲透過失幀的夜傳來，貨車一輛接一輛地穿過上江緊鄰的國道。
    或黃或白的車燈在灰調的世界中接連消失，世界在持續暗淡。
    在這似即將要陷入深淵的夜裏，上江家家戶戶長明的燈也在一盞盞地熄滅。
    這個世界還在失去色彩，原本明暗不一的灰白正在融合。
    即將看不清世界的輪廓了。
    在這即將到來的永夜之前，賀炎輕聲說“你為我而活著，你也在為自己而活著，夙願變得失去理智，你將自己囚禁在了自由的樊籠，範進中舉。”
    “你忘了最初衝破牢籠的心願，我沒忘，可惜的是，我已經無法衝破這囚籠了。”
    “我不能如你所願，過得更好，不管是在天堂還是地獄，我祝你好運。”
    世界融成了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
    ……
    很久，很久。
    賀炎沒有再像小時候一樣，大早上趁著日出的時候爬起來，搬著一個小凳子坐在院子裏，看著不遠處的初中，高樓，在日出還昏沉的朦朧中，橙色的牆皮，學校裏響起來的號角聲。
    那是賀炎來到上江後，第一個有記憶的事情。
    悠揚的號角聲很久在停止，但是刹那之間就會響起第二聲，廣闊的音域一下子把賀炎拉到了五十多年前。
    這一天，賀炎起了個大早，站在院子裏，學校的號角聲又響起來了。
    晨昏中，橙光鋪滿了上江，像個寂靜的古城。
    等到號角聲結束，賀炎抬起的手中浮現出一個東西，漆黑的外觀，日出找不到它的輪廓，極度微弱的黃澤，看不清是白色還是黃色。
    那是惡魔共主給賀炎的鐮刀。
    ……
    坐在王座上，一隻手撐著腦袋，正在小憩的惡魔共主突然睜開眼，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想起身卻還是強硬地坐在了位子上。
    這裏是地獄，惡魔共主當即下令，所有惡魔都不得靠近宮殿。
    眼見著賀炎出現在眼前，惡魔共主隻覺得眼睛火辣辣地疼。
    可他還是得裝出驚喜的模樣，帶著笑臉，起身相迎，驚奇地問道“我的主角，你怎麽來了？讓我沒有準備啊。”
    賀炎的臉上看不到笑容，惡魔共主的心又沉了幾分。
    賀炎不說話，惡魔共主隻能強撐著笑問道“怎麽了？”
    賀炎轉頭，看著宮殿的模樣，裝飾。
    窗外，賀炎能看見慵懶地漂浮在空中的雲，灰白色的。
    “惡魔共主？”
    賀炎輕聲問道。
    惡魔共主隻能立刻豎起耳朵，一心二用，察言觀色，一邊看賀炎的神色變化，一邊聽賀炎說的話。
    “如果……我遵照自己的意願而活，會活成什麽樣子？”
    一句話問得惡魔共主鴉雀無聲，根本說不出話來。
    賀炎繼續說“我知道了自己的結局，惡魔共主，我在想一件事。”
    惡魔共主問道“什麽？”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沒有發覺被賀炎影響了。
    “如果每個人的終點都是死亡，那努力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惡魔共主的心降到了冰點。
    “有人生來就在羅馬，有人卻一生都在前往羅馬，有的人至死都不知道羅馬，可是每個人的人生目標都是羅馬，前往羅馬古城的人很多，但是沒人記得死在奔赴羅馬古道上的人，隻會記得在鬥獸場裏活下來的人，穿過君士坦丁凱旋門的人，站在萬神殿中的人。”
    惡魔共主內心一萬個崩潰。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賀炎看著惡魔共主。
    惡魔共主隻覺得，賀炎接下來要說的話，要讓絕望和上帝聽見了，他們一定會瘋掉的。
    “在賭局沒有結束之前，從我的靈魂上分離出一塊碎片來，給他一個新的世界，我想看看，如果我按照自己的意願而活，會活成什麽樣子。”
    惡魔共主說不出話來，看著賀炎的眼，就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在想到底是從什麽開始，你變得不再像你了。
    許久，惡魔共主才神色不明地說“你是賭局的主角，整個世界都在為了你而轉動，你當然可以遵照自己的意願而活著。”
    就連惡魔共主也沒有發覺，在跟賀炎的對話裏，他也不知不覺地用了“賭局”二字。
    可是賀炎卻搖搖頭，說“我已經沒辦法衝破囚籠了，羅馬我去不了了，如果可以，我想看看，到達羅馬的時候，我是怎樣的姿態。”
    惡魔共主知道，此刻已經改變不了賀炎的決定了。
    “但是你要知道的是，賭局結束的時候，你的那一塊碎片也會跟著消失的。”
    “嗯。”
    “那好，既然你決定了，那我就自作主張，幫你這一回。”
    “謝謝。”
    ……
    星球隕落，宮殿被落下的星球摧毀，頃刻間化成了一片廢墟。
    群星環繞間，惡魔共主最後確認道“賀炎，你想好了？”
    “嗯。”
    漫天的群星開始羅列，重疊，最終匯聚成了一顆看起來隨時都會墜落的巨大球體。
    像是兩個星球即將相撞。
    惡魔共主向賀炎伸出手，雙手十指相扣，緊緊握著，隨即掌心翻轉向外，做出了分離扒開的姿勢。
    賀炎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一分為二，隻是感覺不到疼痛，好像什麽東西從自己的身體裏分離出去了。
    精神恍惚過後，賀炎看著身邊的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一言不發。
    惡魔共主說道“從你的靈魂上取下一個東西，什麽都可以，他會成為另一個你，按照你的想法，活成他想要的樣子，但是不管你取下什麽，你的靈魂都會受到相應的影響。”
    賀炎看著自己站在那裏，一塵不染，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一樣。
    靈魂通體發著光，看著，像是一朵不染塵世的白蓮。
    賀炎的手中出現了鐮刀，惡魔共主隻覺得大事不妙。
    鐮刀開始變大，直到變得賀炎趁手為止，惡魔共主眼睜睜地看著賀炎劃開自己靈魂的心口，取出了心髒。
    惡魔共主看得目瞪口呆。
    心髒不是血淋淋的，滴著乳白色的液體，但心髒確實是實打實的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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