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一層，細碎的陽光透過玻璃，在安逸蒼白的手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指尖輕輕劃過攤開的醫學課本，紙張邊緣被反複摩挲得有些發毛，就像她這短暫又沉重的人生。
    “小逸，該喝藥了。”媽媽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掀開時還冒著熱氣，褐色的藥汁散發著苦澀的味道，安逸卻早已習慣——從她記事起，藥味就沒離開過她的生活。
    她是先天性免疫缺陷病患者，骨頭脆得像琉璃，連呼吸重一點都可能引發肺部感染。醫生說她活不過十歲，可她憑著一股韌勁撐到了十七歲，代價是家裏所有的積蓄都變成了醫院的繳費單，父母鬢角的白發比同齡人多了一倍，連妹妹想買一條新裙子都要猶豫很久。
    “媽，我今天把《基礎藥理學》最後一章看完了。”安逸努力揚起嘴角，想讓媽媽高興一點。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我記了筆記，你看……”
    媽媽卻別過臉，用圍裙擦了擦眼角“看那些有什麽用？你把自己身體養好就行。”
    安逸的手頓了頓，指尖的溫度一點點涼下去。她知道媽媽是心疼她，可她控製不住地想當醫生——每次看到護士姐姐熟練地紮針、看到醫生幾句話就穩住患者的情緒，她就覺得那白大褂裏裹著光。她太清楚生病的痛苦了，也太清楚看著家人為自己奔波的愧疚了，她想變成那個能治病、能救人的人，想把別人從她經曆的地獄裏拉出來。
    那天晚上，安逸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時，她看到爸爸跌跌撞撞地衝進病房，媽媽抱著她的手一直在抖，連話都說不完整。她想抬手摸摸媽媽的臉，卻沒力氣了。
    視線開始模糊，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本被翻爛的醫學課本，看到自己在日記本上寫的話“如果有下輩子，我想健健康康的，做一個能治好別人的醫生。”
    意識徹底沉下去之前，她聽到醫生無奈的歎息，聽到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她心裏有點遺憾，遺憾還沒摸過聽診器，遺憾還沒來得及對父母說一句“對不起”，也對不起自己那沒來得及發芽的醫者夢。
    黑暗籠罩下來，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有一束微弱的光在前方等著她，像是在說——你的夢，還沒結束。
    監護儀的警報聲徹底平息時，病房裏隻剩下壓抑的哭聲。媽媽抱著安逸漸漸冷下去的手，指腹反複摩挲著她手腕上那道因為常年輸液留下的淡青色疤痕，像是還在期待女兒能像往常一樣，輕輕眨眨眼說“媽，我不疼”。爸爸背對著病床，肩膀繃得筆直，卻能看到他指尖攥皺了床單，指節泛白。
    護士輕輕敲門進來，把一個壓在醫學課本下的筆記本遞過來“這是……孩子放在枕頭邊的，或許你們想看看。”
    那是個封麵印著白大褂圖案的筆記本，邊角被翻得有些卷邊，正是安逸看課本時總攥在手裏的那本。媽媽顫抖著翻開，第一頁就看到安逸清秀卻有些無力的字跡，墨水還帶著淡淡的暈染——那是她前些天咳得厲害時，強撐著寫下的。
    “親愛的爸爸媽媽
    如果你們看到這些話，應該已經……不用再為我熬藥、為我跑醫院了吧？其實我挺開心的，這樣你們就不用再每天起早貪黑地打工，不用再看著繳費單偷偷歎氣，妹妹也能買那條她喜歡了很久的粉色裙子了。
    對不起啊，爸爸媽媽。我知道我是個累贅，從出生到現在，花光了家裏所有的錢，讓你們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沒穿過一件新衣服。每次看到媽媽偷偷躲在廚房哭，看到爸爸因為熬夜打工眼睛裏全是紅血絲，我都特別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偏偏生了這樣的病，恨自己連讓你們輕鬆一點都做不到。你們那麽好，本該有個健健康康的孩子，能陪你們逛街、幫你們做家務，而不是像我這樣，隻能躺在病床上，讓你們一直擔心。
    但我也很感謝你們。謝謝媽媽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營養餐，哪怕我沒胃口也耐心地喂我；謝謝爸爸每次我住院都守在病房外，哪怕再累也會笑著說‘小逸別怕，爸爸在’；謝謝你們從來沒放棄過我，讓我能多陪你們十七年。這些年，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生病，但有你們在，我一點都不覺得苦。
    還有我的夢想——我真的好想當一名醫生啊。每次看到醫生叔叔阿姨治好病人，看到護士姐姐溫柔地照顧大家，我就特別羨慕。我想治好像我一樣生病的人，想讓他們的爸爸媽媽不用像你們這麽辛苦。可惜這輩子沒機會了，隻能等下輩子啦。
    對了，爸爸媽媽，如果我的身體有能用的器官，就捐給需要的人吧。我的眼睛看過你們的笑臉，看過窗外的梧桐樹；我的心髒雖然弱，但也跳動了十七年；還有我的腎髒、肝髒……如果能幫到別人，讓他們能繼續活著，能陪自己的家人，那我也算沒白來這一趟。這樣一來，好像我也能稍微幫你們做點事，稍微彌補一點我給你們帶來的麻煩了。
    別太想我呀，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要幫我好好疼妹妹。等你們老了，說不定會有個健康的孩子，帶著我的份一起孝敬你們呢。
    最後，再跟你們說一次爸爸媽媽，我愛你們。這輩子能當你們的女兒，我很幸運。”
    筆記本讀到最後，媽媽已經哭得說不出話，爸爸接過本子，指尖撫過“我愛你們”那幾個字，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壓抑的嗚咽聲在安靜的病房裏格外清晰。窗外的梧桐葉又飄下來一片，落在窗台上，像是在替安逸，輕輕拂去他們臉上的淚水。
    原來他們的女兒，到最後一刻，想的還是替他們減輕負擔，還是想把最後一點光，留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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