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裹著秦淮河水汽，黏膩地打在“倚紅樓”後門的青石板上。夜顏縮在斑駁的朱漆門後，懷裏揣著半盒化開的鉛粉，指節被凍得泛白。八歲的孩子身形單薄得像張紙，唯有脖頸處那片暗紅色胎記格外紮眼——形狀像團揉碎的血雲，從左耳根蜿蜒到鎖骨，像是天生刻下的汙穢印記。
    “夜顏，進來暖會兒。”門內傳來柳姐姐軟綿的聲音，她總是第一個給這孩子留門。夜顏怯生生應著，低頭蹭掉鞋上的泥，踮腳走進回廊。廊下掛著的鮫綃燈籠被風吹得晃，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那片胎記在昏黃光影裏更顯猙獰。
    花樓裏的姐姐們從不嫌他醜。他的手巧得不像個孩子，能把粗劣的螺子黛削出極細的筆鋒，用胭脂在眉心暈出半開的桃花，連最普通的珠花經他擺弄，也能襯得人眼波流轉。“這孩子是老天賞飯吃。”媽媽總這麽說，卻從不讓他靠近前廳，隻許他在後院的小隔間裏，給姐姐們打理妝麵。
    夜顏唯一的牽掛是姐姐夜珠。夜珠比他大五歲，生得極美，隻是右臉頰有塊月牙形的青斑，像塊洗不掉的汙漬。姐妹倆被爹娘賣到倚紅樓時，夜珠抱著他哭了整夜“顏顏，姐以後一定護著你。”可在這樓裏，美貌是籌碼，瑕疵便是致命傷。夜珠守了三年清倌，始終無人問津，隻能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計。
    “姐，我給你試試新法子。”那天夜裏，夜顏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裏麵是他用桃花汁和珍珠粉調的膏子。他讓夜珠坐著，自己站在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了膏子，在那月牙形的青斑上細細暈開。他的動作極輕，像在描摹稀世珍寶，連呼吸都放得極緩。
    “能遮住嗎？”夜珠的聲音發顫，指尖緊緊攥著衣角。
    夜顏退開半步，眼裏亮得像落了星子“姐，你看。”
    銅鏡裏，夜珠的臉頰光潔如玉，那礙眼的青斑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本就生了雙含情目，此刻襯著淡粉的胭脂，竟美得讓人移不開眼。夜珠看著鏡中的自己，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砸在銅鏡邊緣，碎成細小的水花。
    從那天起，夜顏成了夜珠專屬的妝娘。他總能想出新法子用金箔剪了細小的花鈿，貼在夜珠眼角，襯得她眼尾泛紅，添了幾分楚楚可憐；把曬幹的茉莉花磨成粉，混在香粉裏，讓夜珠身上總帶著淡淡的花香。姐姐的名氣漸漸大了，來倚紅樓點名要見夜珠的客人越來越多，媽媽看夜珠的眼神也添了幾分熱絡。
    “顏顏，等攢夠了錢，姐就帶你離開這兒。”夜珠摸著弟弟的頭，指尖帶著脂粉的香氣。夜顏靠在姐姐懷裏，點頭如搗蒜，脖頸處的胎記蹭過夜珠的衣袖，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卻被夜珠按住手“顏顏的胎記不醜，是姐的福氣。”
    可福氣沒續多久，麻煩就來了。倚紅樓的老牌花魁玉露，見夜珠搶了她的風頭，心裏早就積了怨氣。那天夜裏，玉露故意在貴客麵前提起夜珠的胎記，言語間滿是譏諷“有些人啊，靠著遮遮掩掩的手段上位，還真當自己是塊寶了。”
    貴客頓時來了興致，非要夜珠卸了妝瞧瞧。夜珠慌了神，死死攥著衣袖不肯動，可耐不住客人施壓，媽媽也在一旁勸著。最終，夜珠還是被人按住了手，臉上的妝被強行卸去，那月牙形的青斑在燭光下無所遁形。
    “原來是個醜八怪！”貴客摔了茶杯，拂袖而去。
    玉露站在一旁，笑得花枝亂顫“我早說了，有些人就是見不得光。”
    夜珠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她猛地抬頭，眼神裏滿是恨意。她想起白天時，夜顏曾跟玉露的丫鬟多說了幾句話，還幫著遞了盒新調的胭脂。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心裏滋生一定是夜顏泄了密，不然玉露怎麽會知道她胎記的事？
    那天夜裏，夜珠衝進夜顏的小隔間。孩子正趴在桌上，給她趕製明天要用的花鈿，指尖還沾著金箔的碎屑。見姐姐進來，夜顏抬頭笑了笑“姐，你看這個，明天貼在你……”
    話還沒說完，夜珠就撲了上來，雙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臉上滿是猙獰“是不是你告訴玉露的？是不是你想毀了我！”
    夜顏被掐得喘不過氣，舌頭都伸了出來。他看著眼前熟悉的姐姐，眼裏滿是不解和恐懼，手無力地抓著夜珠的衣袖，指尖蹭過她袖口繡著的桃花——那還是他去年幫姐姐挑的花樣。
    “姐……不是我……”他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
    可夜珠已經聽不進去了。這些日子的風光、客人的追捧、離開這裏的希望，全都在今晚碎成了泡影。她把所有的怨恨都撒在弟弟身上，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指甲幾乎要嵌進夜顏的皮肉裏。
    夜顏的視線漸漸模糊，他看到姐姐臉上的青斑在燭光下格外刺眼，像塊冰冷的石頭。他想起小時候，姐姐把唯一的饅頭分給自己，想起姐姐說要帶他離開這裏，想起姐姐說他的胎記是福氣……眼淚從他眼角滑落，砸在夜珠的手背上，卻沒能讓她有半分鬆動。
    最後一刻，夜顏的手垂了下來，懷裏那盒還沒完工的花鈿散落在地上，金箔的碎片在燭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極了他當初眼裏的星子。
    夜珠鬆開手時，才發現弟弟已經沒了呼吸。夜顏的眼睛還睜著，裏麵還殘留著未散的恐懼和不解，脖頸處的胎記被掐得變了色，像團凝固的血。
    “不是我……顏顏，不是我……”夜珠癱坐在地上，抱著弟弟冰冷的身體，一遍遍地喃喃自語。可回應她的，隻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懷裏漸漸散去的溫度。
    第二天，倚紅樓的人發現了夜顏的屍體，卻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夜珠瘋了，整日抱著個空銅鏡，對著鏡子細細描妝，嘴裏還念叨著“顏顏，你看，姐今天好看嗎？”
    隻有那散落在地上的金箔碎片，還在無聲地訴說著，曾有個八歲的孩子，用一雙巧手，給了姐姐全世界的光，最後卻被那道光，燒得連骨頭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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