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會見到太陽。——艾米莉·狄金森
    兩個月前
    智能手表：“偵測到您有同步失效傾向，正在為您注射bzdzp－045。”
    我抬了抬手臂，動了動手，手腕的痛感逐漸消散。
    神經與肌肉不再處於緊繃狀態，胸口也逐漸鬆弛下來。
    順暢的呼吸和回歸正常的心跳頻率是藥物作用的體現。
    到現在，這藥物注射過多少次，我不清楚。
    然而，能夠冷靜到去描述這前後體感變化的我，想必是徹底習慣了吧？
    “歐陽亞華，活著真是一件沉重的事情”我心裏揶揄著。
    那是我的身份，至少是在別人麵前展現的身份。“奧邁朗特”，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藥物仍在起效。
    我不再對未來感到驚慌和焦慮。
    如今，還有要做的事情在等著自己。
    無論是將石頭推向山頂，看著它滾下來，再把它推上去，周而複始。
    還是像一個罪人被綁在山崖之上，看著猛禽啄食自己的心髒。
    人得咬著牙活下去。即使沒有一丁點的意義，隻剩下純粹的痛覺和流動的時間。
    不過，與其自我了結，不如上天出手。
    這是罪惡與懦弱，不是嗎？
    那麽，好吧。奧邁朗特，現在至少還沒到死的時候。
    所以，請加油吧，歐陽亞華。
    在藥物的作用下，同步失效症所帶來的痛苦感很快緩解。而剩下的部分，無論怎樣強打精神都無法消散。
    在記憶中，我房間中那麵冰冷的牆上，掛著一張紮滿磁釘的磁力板。它是屬於我的“人生節點”。
    節點存在的意義正是指示自己——在什麽時間，我應該做什麽事情。
    父母將它們放上去。起初一排一列，而後密密麻麻，一直排到我畢業之後。
    這是希望我能繼承他們的公司，他們的產業，他們的商業帝國。
    多麽“美好”的人生，是完美的計劃。
    我的人生，早已被人決定了。
    我遵守這一切。一次次遵守節點，智能手表中的數字便會持續增長。
    有所要有所求，人人都這樣。我開始用這數字換想要的物品。
    開始是一些小東西，後來是一堆我根本無法簡略解釋用途的東西。
    起初這麽做時我還不知道這些數字叫做“錢”。如今徹底明白它的含義、用途、權利後，卻發現心房被它擴張到無窮大。
    就算我買過很多衣服、超級跑車，給家裏置辦了那麽多根本用不上的東西，心還是空蕩蕩的。空到看不見別人，也看不見我自己。
    一次清晨被鬧鍾叫醒，我望向從百葉窗撒入房間裏的光線。我發覺它們是慘白的。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了。
    我完全不開心。
    從記事起，我幾乎沒見過父母。好似被放養的試驗品，不明白為何而活。這個試驗品，被一個個節點訓練成一台輸入指令就必須輸出結果的機器。
    我不明白愛是什麽，親情是什麽。即使在學校生活中，我與他人產生友情的瞬間也無比稀少。
    明明擁有許多人日思夜想的東西。可是，為什麽？我無法如常人所願那樣開心到忘我。對不起。
    每當想到這些事情，無比強烈的絕望感就會湧現出來，伴隨著自己糟糕的表情，在別人麵前暴露得一覽無餘。
    上次發作時，僅僅是三天前。
    我從大學的物理實驗室走出時，已是深夜。當時自己並非孤身一人。教授給我分配的搭檔伊麗莎白跟我在一起。
    她的計算失誤導致實驗重複多次，直到深夜才取得預期的結果。
    那時的我有些生氣，可更多的是疲憊和厭倦。
    我像提線木偶一樣，每天在水泥澆築的森林中奔走。就為了寫出教授滿意的報告，快點回到房間睡覺。
    就在房間，一天的終點。本該走入美夢的我卻總能發覺，那麵冰冷的牆上，“人生節點”離我近在咫尺。
    周而複始的實驗，枯燥乏味的生活，再多的“通關獎勵”，也無法掩蓋這份荒謬。
    顯然，伊麗莎白察覺到了我糟糕的心情。她為自己在實驗中的計算失誤道歉。
    不太想回應，卻又不想讓她看見自己不堪的樣子，我隨意地“嗯”了一聲。
    伊麗莎白是個會給人添亂子的存在，這事情大家都知道。若不是教授的安排，我沒有任何接近她的契機。倒不如說，刻意跟她保持距離的人之中，也有我一個。
    一想到這兒，我已經自我厭惡到了極點，還是趕緊逃離更好。
    從自我開脫的角度想，假如我回應她的道歉，那麽她肯定又會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給我喜笑顏開滔滔不絕的繼續講她那些無聊的事情。
    老實說，讓我生活爛透頂的根本原因並不是她。
    隻是她的所作所為，更加讓我意識到，她是攪和在我好似泥漿的生活中，那一粒微不足道的碎石。
    這冷漠的想法讓我感到既愧疚又崩潰。
    然而麵對我這般冷漠的樣子她毫不介意，反倒熱情地要給我推薦地方好好放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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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城市沒有我不知道的高檔會所，隻要去了這地方就會感受到真正來自靈魂深處的放鬆，忘記做這些實驗時的痛苦！”
    她這番自我吹噓簡直就是一種騷擾，但我的心中有什麽東西壓過了厭煩——
    我想知道，就算她說的所有話題我統統不關心，就算認識了不到半年，就算我不會真正與她成為朋友，站在她的角度，在她的話裏是否對我有著，哪怕隻有一點點的真誠和關心在？
    這個除了實驗之外沒有任何交流的人，會給我推薦什麽地方？
    於是，我應允了。
    她擺出副“就交給我吧”的自信模樣，拿手機滑動了幾下，將屏幕放在我麵前展示。
    屏幕上顯示著一個信息：曲淩婷，為紳士們精心定製的天堂。地址：抉擇之街1座99f01室。
    看到“抉擇之街”這陌生又熟悉的地點時，我心中泛起一絲微妙的感覺。
    抉擇之街本意“艾德裏夫特的街”，它並非街道而是商業大樓，艾德裏夫特是它的最初設計者。
    其負責人曾讀過不少波爾頓市官方語言的文學作品，於是把艾德裏夫特意譯為了“抉擇”。
    我知道那是什麽地方，畢竟這地方在整座城市可謂大名鼎鼎。
    ……但，我從來沒有去過。
    至於曲淩婷，我了解並不多，隻知道這是個風花雪月風俗會所。
    一種奇異的強烈感受從我心底冒出，宛如上升的氣流般作用到自己臉上。
    她仿佛早已看出某些關於我的事實，自然而然地為我“指條明路”。
    她告訴我，她曾在曲淩婷吃過晚飯，也算是那邊熟客。如果要她當自己的介紹人，她是非常樂意的。
    說到興起，她還把自己跟曲淩婷工作人員專用的電話號碼傳給了我。
    我不明白，她究竟是怎麽看出來的？
    在學校裏我從未與誰表現出過親近感，截至目前還沒體驗過任何形式上的戀愛。
    難道是我在沉浸在扭蛋遊戲《波爾頓戰鬥少女計劃》中的模樣暴露了？
    顯然不可能。因為我從沒在公共場合玩過遊戲。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作為年輕人玩點熱門遊戲再正常不過了。這與取向並無聯係。
    在尷尬的氣氛中，我含糊地謝過了她，匆匆與她告別。
    但那一聲“謝謝”，是真心的。
    要知道，我的腦子裏始終甩不掉那念頭。
    回到家後，在自己的房間裏默默地打開電腦，瀏覽更多有關曲淩婷的信息。越是瀏覽，也越是有什麽在靠近我。
    那是一扇未知世界的大門，它朝著我悄悄地打開。
    緊張、混亂、新奇，一直以來壓抑在心中的欲望，如同掙脫了韁繩再也控製不住的野馬。
    顫抖著，我最終鼓起勇氣，打開曲淩婷官方網站。
    按照官方網站上的說明，我必須填寫全部個人信息，甚至附上銀行存款單——曲淩婷的工作人員似乎會對新客人進行簡單的背景調查。
    幸好，這不算難事。即使專業人士來查，我的身份依舊是“歐陽亞華”。奧邁朗特這名字，除了我和家人之外，沒有任何人會知道。
    填寫申請信息，我預約了周五晚上。
    也就是，今天的服務。
    大約12小時後。
    曲淩婷官網就給我發來通知——申請通過，預約成功。
    5000元檔單人套餐，包含自助餐，豪華包間以及高級服務，限時到次日中午12時之前。
    我不明白這裏的“高級服務”指什麽，不過這正是值得遐想的地方。
    這確實是按著我的意誌，做了一件想做的事情。
    “既然已經成年，那麽大膽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好了。”
    從回憶中回到現實，我再次對有些許緊張和興奮的自己，重複起伊麗莎白的話。
    今天終於到來了，曲淩婷便是我今晚的終點。
    我握緊方向盤，在深呼吸了一次之後，擰動了跑車的鑰匙。
    你認為世界正在回歸正軌，對嗎？
    夜晚的街道上燈紅酒綠，車水馬龍。
    人人都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事情去做。
    他們自稱夢想家。
    但你我都明白。
    他們隻是為了生存。
    在這樣從底部開始逐漸爛掉的世界裏。
    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生活著。
    無論在你看來是墮落的。
    還是所謂高雅的。
    人人都一樣，都活在籠子裏。
    即使住在頂樓的人也是如此。
    沒有人能夠飛出牢籠。
    包括我。
    假如給我一次時間逆流的機會。
    我希望我從來沒有來過抉擇之街。
    從來沒有來過曲淩婷。
    我在這裏所見的並非歡歌載舞的天堂。
    而是一座布滿尖刺與烙鐵的牢籠。
    人人的臉上都掛著陰冷的笑容，與惡毒的眼神。
    掉進陷阱的她們哭喊著。
    她們血肉橫飛，慘絕人寰。
    站在外麵的人卻在狂笑，做好了吃肉喝血的準備。
    我恍惚間，以為自己來到了地獄。
    但此處並非別處。
    正是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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