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打天下與治天下
字數:9471 加入書籤
變革雖好,可從古至今,永遠都不是一帆風順的。
昭武七年的春風,似乎格外眷顧關中平原。
渭水兩岸,新翻的泥土在陽光下蒸騰著濕潤的氣息,如同大地複蘇的呼吸。然而,這蓬勃生機之下,暗流洶湧。
司隸校尉徐庶的馬車,帶著長安中樞的威嚴,碾過冀州巨鹿郡略顯泥濘的官道。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魏郡重鎮巨鹿。
車簾低垂,徐庶的目光落在手中卷宗上,眉頭緊鎖。
卷宗記載著豪族耿氏巧取豪奪屯田戶土地的累累罪證。
偽造地契、勾結胥吏、驅趕流民,甚至暗中指使地痞毆打敢於反抗的屯田都尉。
更觸目驚心的,是屯田流民劉三柱一家五口,因不願交出剛開墾的荒地,竟在雨夜被“流寇”闖入草棚,悉數滅門,隻餘一個外出撿柴的八歲稚童僥幸逃生。
“耿氏……一個地方上的豪強而已,竟滋養出此等毒瘤。”
徐庶指節捏得發白,他深知此行凶險,耿氏在冀州樹大根深,與本地駐軍將領也多有勾連。
臨行前,郭嘉在尚書台值房內,將一卷【屯田律】親自交到他手中,語重心長。
“元直,此去如入虎穴。新政之基在屯田,屯田之要在抑豪強。”
“耿氏一案,關乎朝廷威信,關乎百萬流民生計,許多北地世家都在後麵看著呢。”
“陛下有旨,無論牽涉何人,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以儆效尤。‘循名責實’之劍,當以此案開鋒!”
……
巨鹿,耿氏塢堡高聳如城中之城。家主耿儼,年過五旬,須發花白,眼神卻銳利如鷹。
他端坐堂上,聽著心腹管家低聲回報徐庶入城的消息,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一個潁川來的寒酸書生,聽說以前當遊俠時還殺過人,被官府通緝的惡匪而已。”
“不就仗著陛下寵幸,就想動我耿氏的根基?真是笑話!”
“城頭變幻大王旗,流水的帝王,鐵打的耿氏。”
“我耿氏一族,才是這巨鹿城的天。”
“傳話給太守和郡尉,還有屯田營那幾個不安分的刺頭,該‘安撫’的安撫,該‘閉嘴’的閉嘴。”
“至於那位徐大人……好生‘招待’,讓他明白,冀州的水,深得很。”
徐庶並未住進奢華的郡守府,而是直接紮進了城西簡陋的屯田營。
營地裏,流民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看著這位來自長安的大官,眼神裏交織著期盼與深深的恐懼。
當徐庶宣布徹查劉三柱滅門案及土地侵奪之事時,人群中一陣騷動,卻無人敢上前。
入夜,一個黑影悄悄潛入徐庶臨時下榻的草棚,竟是那僥幸逃生的劉家幼童栓柱。
孩子渾身發抖,從懷裏掏出一塊染血的破布,上麵歪歪扭扭畫著幾個模糊的人形和一把刀,又指了指塢堡方向,眼中是刻骨的仇恨。
翌日,徐庶手持聖旨與【屯田律】,直入郡守府。
魏郡太守張茂,是耿儼的姻親,態度倨傲敷衍。
“徐大人,流民刁頑,互相仇殺也是常事。”
“耿公乃地方德望,豈會行此卑劣之事?恐是刁民誣告,意在訛詐田產吧?”
郡尉王彪更是按劍而立,麵露凶光。
“徐校尉,冀州新定,當以安穩為上。若因些微小事攪動地方,引發民亂,這責任,你可擔待得起?”
徐庶麵沉如水,將栓柱的血書和暗中搜集的人證口供,也就是幾名被耿氏威逼利誘又良心發現的胥吏給出的證詞拍在案上。
“安穩?”
“劉家五口無辜慘死,數百屯戶田地被奪,啼饑號寒,這是安穩?”
“張太守,王郡尉,爾等食朝廷俸祿,卻坐視豪強魚肉百姓,甚至為其張目,該當何罪?”
“來人!”
隨著徐庶的嗬斥,帶來的數十名司隸校尉府精銳甲士應聲而入,按刀環伺,殺氣凜然。
“即刻查封耿氏所有田產賬冊!傳喚甄儼及涉事家丁、豪奴,若有阻撓,視同謀逆,格殺勿論!”
命令一出,巨鹿震動!
甄儼在塢堡內聞訊,氣得摔碎了心愛的玉杯,咆哮道。
“豎子安敢如此,給我緊閉堡門,召集莊客!我倒要看看,他徐元直敢不敢強攻我耿氏塢堡!”
耿氏塢堡牆高溝深,數百名訓練有素的莊客手持弓弩刀槍,嚴陣以待。郡尉王彪也暗中調動郡兵,在堡外與徐庶的司隸甲士形成對峙,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
消息八百裏加急飛報長安。未央宮宣室殿內,氣氛凝重。
劉備放下奏報,目光掃過階下的文武重臣。
郭嘉沉吟道,“耿氏桀驁,王彪跋扈,若處置不當,冀州恐生變亂。是否……暫緩一二?”
賈詡輕笑一聲,眼神銳利。
“陛下,此風斷不可長!”
“今日退一步,明日退十步,新政便將寸步難行。當以雷霆之勢,震懾北地豪強。”
戲誌才亦道,“法度既定,必行無疑。徐元直忠直剛毅,當予其全權。”
劉備點了點頭,隨後霍然起身,聲音斬釘截鐵。
“擬旨,加徐庶使持節,都督冀州諸軍事。命燕國公張飛,率本部三千幽燕突騎,即刻馳援巨鹿。”
“凡抗旨不遵、聚眾持械對抗朝廷命官查案者,無論官紳,以謀逆論處,夷其三族。”
“著徐庶,務必查清劉三柱案,厘清被侵奪田產,嚴懲首惡,安撫流民。”
張飛的鐵騎如同黑色的怒濤,卷起漫天煙塵,隻用了三天三夜便從河內直撲巨鹿,
當那麵獵獵飛舞的“張”字大纛和三千剽悍幽燕突騎出現在巨鹿郊外時,耿氏塢堡內剛剛鼓起的凶悍氣焰,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熄滅了大半。
“燕國公張翼德在此,哪個狗賊敢抗旨不遵?!”
張飛炸雷般的咆哮在塢堡外響起,丈八蛇矛直指緊閉的堡門,“奉陛下聖旨,查辦謀逆,堡內人等聽著,一炷香內,開門受縛!否則,破堡之日,雞犬不留!”
堡牆上,耿儼麵無人色,看著堡外森然如林的鐵騎和陽光下閃著寒光的矛戟,雙腿發軟。
他賴以對抗徐庶的郡尉王彪,此刻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帶著郡兵躲得遠遠的,哪還敢出頭?那些平日裏耀武揚威的莊客豪奴,更是噤若寒蟬,握著兵器的手都在發抖。
“父親……開門吧……那……那可是是張飛啊!”
“當年在石門……” 耿儼的兒子耿堯哭喪著臉哀求。
“閉嘴!”耿儼厲聲打斷,但眼中已滿是絕望。他深知張飛之勇,更明白“夷三族”的聖旨絕非虛言。負隅頑抗,隻有死路一條。
一炷香將盡,堡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打開。耿儼除去冠帶,白衣素服,率族人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堡門前塵土之中。
徐庶與張飛並轡而入,屯田營的流民們遠遠看著,爆發出壓抑已久的哭喊和歡呼。
接下來的查辦迅疾如風,耿儼及其心腹管家、參與滅門的數名凶悍家丁被當即鎖拿下獄。
所有田契、賬冊被查封,郡守張茂、郡尉王彪因徇私枉法、縱容豪強、意圖對抗欽差,被革職查辦,押送長安。
被耿氏侵奪的數千畝良田,當場發還原主或分給無地流民。
公審大會在巨鹿縣城的鬧市舉行,當徐庶高聲宣讀耿儼等人的罪狀,尤其是劉三柱一家的血案時,群情激憤。
栓柱被帶到台上,指著耿儼嘶聲哭喊。
“是他!就是他讓人殺了我爹娘和哥哥姐姐!”
在如山鐵證和民憤麵前,耿儼麵如死灰,癱軟在地。
最終判決,耿儼、行凶家丁斬立決,抄沒全部家產。張茂、王彪流放交趾,耿氏其餘涉案族人,罰沒部分田產,流徙邊郡墾荒。
行刑之日,巨鹿城內萬人空巷。當耿儼等人的頭顱滾落塵埃,人群中爆發出震天的歡呼,隨即又化作一片感激的哭拜。
“陛下萬年!徐青天萬年!”
張飛按劍立於高台,環眼掃視全場,聲如洪鍾。
“都給俺聽好了!從今往後,凡有侵吞屯田、欺壓百姓者,耿儼便是下場。”
“陛下的【屯田律】,便是爾等的護身符,誰敢碰,俺老張的蛇矛,第一個不答應。”
……
徐庶沒有沉浸在勝利中,他馬不停蹄,以巨鹿為起點,在冀州、兗州、豫州等地掀起了一場針對豪強侵田的“犁庭掃穴”行動。
每到一處,必先宣講新政【屯田律】,設立“申冤鼓”,再派精幹吏員下鄉清丈土地,核查田契。
有巨鹿耿氏的前車之鑒,河北各地的豪強無不膽寒,紛紛主動吐出侵占田地,收斂行徑。
司隸校尉府的威名,伴隨著徐庶“鐵麵青天”的稱號,傳遍中原大地。無數流民扶老攜幼,奔向新分得的土地,荒蕪的田野上,終於響起了充滿希望的鋤頭聲。
……
與此同時,在長安將作監巨大的工坊內,黃承彥與公輸乾帶著一群匠人正為另一場“戰爭”殫精竭慮。
改良的翻車,也就是龍骨水車的模型在試驗水池中高效運轉,將低處的水源源不斷提上高處。
黃承彥粗糙的手指撫摸著精密的齒輪和鏈板,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成了,傳動損耗再減三成。此物若推廣於關東丘陵,何愁旱地無水?”
他抓起炭筆,在素絹上飛速勾勒著推廣圖紙,仿佛看到無數幹涸的土地因他的心血而重現蔥蘢。
……
昭武八年夏,長安西市,人聲鼎沸,商旅雲集。
不同口音的討價還價聲、駝鈴馬嘶聲、店鋪夥計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香料、皮革、牲畜和新鮮出爐胡餅的混合氣味。這裏是財富的漩渦,也是暗流的淵藪。
“掌櫃的,您看這‘昭武通寶’,成色足,分量沉,貨真價實!”
一個精瘦的粟特商人操著生硬的官話,將一袋沉甸甸的銅錢推到“金玉滿堂”錢鋪掌櫃胡萬財麵前。
胡萬財,五十許歲,麵團團似富家翁,眼神卻透著商賈特有的精明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
他隨手抓起一把銅錢,眯著眼掂量,指甲看似無意地劃過錢幣邊緣,又放在嘴邊輕輕一吹,聽著那細微的聲響,心中冷笑道,又是私鑄的。
雖然仿得極像,重量也勉強達標,但銅質略脆,邊緣打磨的痕跡也與官錢不同。這些粟特胡商,膽子越來越大了。
“好說,好說!”
胡萬財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足下這錢,確實不錯。隻是近來官錢管控甚嚴,小店收這麽多,周轉也需時日……這樣,比官價折三成,如何?”
粟特商人臉色一變,剛要爭辯,胡萬財壓低聲音。
“足下心裏清楚,這錢……它真能跟官庫出來的一個樣?”
“折三成,風險小店擔著,大家都有賺頭。否則……”
他意味深長地朝街角幾個看似閑逛、眼神卻銳利的漢子努了努嘴。
粟特商人臉色變幻,最終咬牙點頭,一筆肮髒的交易在看似熱鬧的市聲中完成。
胡萬財隻是冰山一角,在長安、洛陽、成都的陰影裏,一張由舊錢商、地下私鑄作坊主、膽大包天的胥吏甚至部分失意豪強組成的龐大網絡正在悄然運作。
他們利用朝廷初行新幣、監管尚未完全覆蓋的空隙,瘋狂偽造“昭武通寶”、“開元通寶”。
劣質私錢混入市場,如同病毒般侵蝕著新幣的信用。
一些地方物價開始出現波動,百姓怨聲漸起,對新政的質疑也開始在坊間流傳。
未央宮東暖閣,戶部尚書方源眉頭緊鎖,將一疊各地關於錢法混亂的奏報和幾枚收繳的劣質私錢呈到禦案上。
“陛下,私鑄猖獗,劣錢充斥,長此以往,恐動搖幣製根本,新政危矣。此非一地一隅之害,乃有組織之巨蠹!”
劉備拿起一枚私錢,入手輕飄,邊緣毛糙,與官錢厚重圓潤的手感天差地別。
他眼中寒光一閃,看向身邊的刑部尚書韓韜,
“韓卿,可有良策?”
韓韜點頭,“臣與郭尚書商議過了,擬三策並舉。”
韓韜語速加快,條理清晰。
“其一,擴編錢監緝私隊。請陛下旨意,從神威天將軍,常山侯趙雲將軍麾下,抽調三百名忠誠可靠、心思縝密的老兵悍卒,配良馬快刀,由臣親自掌握,專司偵緝私鑄、查抄窩點、截斷私錢流通。”
“其二,懸重賞,厲嚴刑。詔告天下,舉報私鑄、販賣劣錢,查實者,賞抄沒贓物之三成。”
“私鑄主謀及核心工匠,斬立決,家產沒官。知情不報、協助運輸者,重杖一百,流三千裏。”
“其三,於四大錢監增設‘辨驗所’,在各州郡大市設點,免費為商民鑒別錢幣真偽,宣講官錢特征,擠壓劣錢空間。”
“準!”劉備拍案而起,“告訴子龍,挑最好的兵,告訴奉孝,擬最嚴的詔,辨驗所也要最快鋪開。朕倒要看看,是那些蠹蟲的脖子硬,還是朝廷的刀快。”
……
長安城東,一處偏僻院落的地下密室內,爐火熊熊,熱浪灼人。十幾個赤膊漢子揮汗如雨,正將熔化的劣質銅鉛合金注入泥範。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金屬和煤煙味。一個臉上帶疤的監工頭目,掂著剛出爐還燙手的劣錢,得意地對旁邊一個綢衫胖子胡萬財的合夥人)說道。
“胡爺放心,這爐火再旺三天,又能出十萬貫,長安、洛陽的鋪子都等著呢!那官府的緝私隊?哼,早打點好了,都是些睜眼瞎!”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巨響!密室厚重的木門被巨力撞開。
煙塵彌漫中,數十名身披玄甲、眼神如鷹隮的悍卒如神兵天降般湧入。
為首者正是趙雲親自挑選的緝私隊隊正,前燕雲鐵騎丙字營什長陳武,與錦衣衛的衛所千戶劉寅。
“奉旨緝私!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反抗者,格殺勿論!”
密室內瞬間大亂,私鑄工匠驚恐尖叫,監工頭目凶性大發,操起鐵鉗砸向衝在最前的甲士。
“弟兄們,跟他們拚了!” 回應他的是一道雪亮的刀光,劉寅一步踏前,腰間繡春刀快如閃電,精準地削飛了鐵鉗,刀鋒順勢壓上對方脖頸,刀身冰冷刺骨。
“再動一下,死!” 森然的殺氣瞬間鎮住了所有人。
甲士們如虎入羊群,迅速控製全場,搜捕主犯,查封模具、原料、成品劣錢。
這一夜,長安、洛陽、成都三地,同時火光四起,殺聲震天。
在韓韜縝密的情報網和荀彧精準的指揮下,錢監緝私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了數十個大小私鑄窩點和地下錢莊。
胡萬財在睡夢中被破門而入的甲士拖下床鋪,那個粟特商人在試圖從西市後巷逃跑時,被埋伏的緝私隊員按倒在地。
主犯三十七人,被當街斬首,血淋淋的人頭懸掛於三地城門示眾。
從犯數百人流放朔方,抄沒的銅料堆積如山,劣錢被投入熔爐,重鑄為象征恥辱的“禁奸柱”,立於鬧市。
雷霆手段之下,私鑄之風戛然而止。同時,各州郡市集的“辨驗所”人頭攢動,吏員們耐心地講解著官錢“銅質精良、分量足、文字清晰、邊緣圓潤無毛刺”的特征。
百姓們拿著錢袋,帶著幾分好奇和釋然,排著隊檢驗手中的錢幣。
市場迅速恢複了秩序,物價重歸平穩。荀彧站在長安西市新立的“禁奸柱”下,看著熙攘有序的人群,輕輕舒了一口氣。這場不見硝煙卻凶險萬分的金融之戰,朝廷初戰告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