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集 初中有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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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少琢:[初中有天晚上放學我回家,母親在炒菜,接了一個不知道誰的電話,她很急躁地問了幾聲趕緊掛了,進廚房把門一關又接著炒。我回臥室把門關上就痛哭起來了,母親沒聽到。]
杏少琢:[我和家裏斷聯前一段時間,母親才把實話告訴我,其實她剛生下我就發現父親一家有問題了,但沒有辦法,她搶不到我,也養不活我。]
杏少琢:[所以父親有把握,無論她怎樣使喚母親,母親也別無選擇,從母親辭了工作的那一刻起,這輩子已經被綁在他家了。]
杏少琢:[也是我的錯,我是累贅,是我把他們弄成這樣的。]
杏少琢:[這幅局麵從十幾年前就注定了,我從一開始就隻能活在這樣的環境裏。]
杏少琢:[什麽叫成功呢?比認識的人都強;四十歲以後不後悔;五十歲以後身體健康順心如意……我覺得活得痛苦少一點叫做成功,別的和我沒有關係。]
杏少琢:[母親是最了解父親的,我完全能理解母親的感受。父親以及父親的家人,最愛做的事就是把我最喜歡的東西隨手送給其他人,從來不會事先告訴我,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這樣。]
杏少琢:[別人說一句想要我的東西,他二話不說就給了,每次這樣做他就會感到無盡的滿足。]
杏少琢:[而別人從來不會覺得他寬容大度,隻會覺得我好占便宜。]
杏少琢:[我隻能接受,按著他的命令做著那些愚蠢的謙讓行為,把一切都讓給別人,再想要也必須忍著,想著應該大家都是這樣的吧。可是當我發現別人的家人完全不這樣以後,我就明白了,他沒有拿我當人看,我想要的在他眼裏本身就不合理,我沒有那種資格。]
杏少琢:[小學有一次我問桌上的巧克力呢,他母親說我吃了,我說了聲哦,然後進房間了。我進去以後風把門吹上了。過了一會兒他開了門衝進來說他母親說我摔門,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說沒摔,那是風吹上的,他根本不聽,就是說我摔了。]
杏少琢:[然後那以後每年飯桌上他和他母親都把這事拿出來說好幾遍,我每次都說我沒有摔,是風吹上的。然後他母親就說摔了就摔了嘛,哈哈,奶奶不在乎。]
杏少琢:[我到後麵就不說了,他們每次提我就當聽不到。可現在我每次一想到心裏就燒得厲害,我都現在這個年齡了我還在想這件事。]
杏少琢:[我有次在客廳看書,奶奶說我是在炫耀,然後那些親戚都看著我臉上像看小孩兒一樣笑著,我就是想看書啊,為什麽是炫耀?]
杏少琢:[電路、器械,我從有記憶開始就感到著迷,我喜歡拆了玩具或者電視又組裝回去,我愛看那些機器的內部都是什麽樣的。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玩具,到現在也喜歡,在外麵的店裏如果看到了會看很久,但是不會想買了。買回來玩一遍或者幾遍放在那裏我就會心裏很急,不知道該拿那些不再有用的東西怎麽辦。]
杏少琢:[我小時候經常想把車拆了,看裏麵都有什麽,是什麽讓一輛車跑起來的,我想自己再裝回去,看著它發動。但那隻是想想而已,我拆玩具父親都一見到就歎氣埋怨我。]
杏少琢:[家裏想讓我學的是如何在外麵打理關係,怎麽跟人談生意。可父親自己都不擅長,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對我不滿和失望。初中有一次父親說“你花的都是我的錢”,這話當然從字麵意思沒錯了,可當時我感到非常痛苦,我覺得自己是個累贅,那以後我看到玩具就想吐,再也不想碰了。]
杏少琢:[在那個時候我命裏唯一能讓我開心起來的事沒有了,我什麽也做不了,什麽想做的事也沒有了,我不知道我每天這麽一天天的有什麽意義。]
杏少琢:[小學有一次因為我說了一句話,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會那麽說,母親非常生氣,一直追著問我“誰教你的?”,那以後我什麽都不敢說了,說什麽話都要想很久,什麽話都覺得不對。]
杏少琢:[爺爺有次當著好幾個親戚的麵在家跟我發火,因為他覺得我沒有給親戚家的孩子拿零食。我自己都沒有零食,我怎麽拿。]
杏少琢:[很小的時候在小區裏玩,別的小孩想玩我的玩具,我不想給,爺爺就訓了我,直接把玩具從我手裏搶走給了那些小孩,然後回了家還訓了我很久。]
杏少琢:[我高中有段時間會借著洗臉刷牙的時間休息,每天就那幾分鍾,還要很快。]
杏少琢:[我快畢業那段時間其實很想去設計製造玩具,我腦子裏很多想法,有的時候太想做了。但我還有必須要完成的事。]
杏少琢:[父親那個工作是家裏給安排的。幹得很痛苦。他一進去他的領導就不喜歡他,父親把所有原因都想過了,學著別人的一言一行,什麽改變過一遍了,他的那個領導還是處處壓著他。]
杏少琢:[有一天他明白了,沒有原因,那個領導就是討厭他這個人。他那時已經連下床都做不到了,每天腦子裏嗡嗡作響,感覺不到白天和黑天的區別。]
杏少琢:[他沒跟家裏說,自己把工作辭了,然後靠著之前攢的一點錢和他和母親結婚雙方家長給的錢在家待著。]
杏少琢:[這是我初中時聽到他和母親吵的一回架才知道的,我不知道他曾經在家待過三年,每天什麽也做不了,母親也沒有催他,就是陪著他。]
杏少琢:[一個人竟然能對另一個人造成這麽大的影響嗎?僅僅是因為一個“不喜歡”?我當時知道這件事以後心裏一直在想,為什麽一個人可以如此輕易地決定另一個人的一輩子?]
杏少琢:[我從來不覺得我喜不喜歡一個人跟工作有任何關係啊,為什麽大多數人都是憑著自己的喜好決定他人呢?我一直覺得很不理解。]
杏少琢:[他開始做生意應該是我四歲的時候,剛除去了之前二十多年的記憶,當做自己從來沒活過一樣走出家門,第五天就被人設了套,按梨水當時的規定他要進去待至少四年。]
杏少琢:[梨水那時是很“嚴”,但隻要肯“努力”,救出來不成問題。母親就跑了幾個點,問自己家拿了錢——父親家到現在都不知道有過這麽一回事,又抵了很多東西,她說就是該哭哭該跪跪,人家看著心裏滿意,就肯收她遞上去的孝敬。]
杏少琢:[十幾天以後父親出來了,什麽都不會讓他動搖了,他就是要用自己的軀殼繼續做下去,他覺得什麽都沒有變。]
杏少琢:[父親失業之前還不是現在這樣的,不會一回家就從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小事上挑我和母親的毛病,對著我們發毫無理由的火。自從他做出了些成績,整個人就瘋了一樣,好像在他眼裏,所有人都該為他服務,把他捧為第一位,這樣才是對的。]
杏少琢:[上高中之前的那個暑假,他掏空了家裏所有能動用的資產投給蛇穴。又是大吵一架,母親不明白他為什麽非要把自己往絕路上逼。隻過了半年,家裏錢的問題全部解決了,父親身邊的人都懊悔不已,機會當時就擺在他們眼前,這口肉卻讓父親獨吞了。那大概是父親最得意的一段時間,周圍人全捧著他,家裏也不再產生矛盾,一切都平靜了。]
杏少琢:[可是……這個計劃本該沒有繼續執行的可能,如果不是父親在最後關頭攬了所有的資金需求,蛇穴會在那一年徹底終止。]
杏少琢:[為什麽要支持這樣的計劃?]
杏少琢:[……這是我那個時候的想法。]
杏少琢:[……]
〈操場〉
相作凝:兩分鍾!
杏少琢:嗯。
杏少琢在秋千坐下,輕輕蕩了幾下,感覺一閉眼就能睡著。)
杏少琢:[春天真的是……這個季節就應該用來睡覺啊……]
杏少琢:[什麽都不想管了,隻想睡覺……]
杏少琢:[人好多啊,好吵……]
杏少琢:[這個學校人這麽少我都受不了,以後可怎麽辦。]
杏少琢:[為什麽都那麽開心啊,他們在開心些什麽。]
杏少琢:[啊……]
杏少琢:[真的要睡過去了……]
杏少琢:[我差點從秋千跌下去,驚醒過來的時候,相作凝已經扔了手裏的籃球,他身後那幾個人不知道為什麽都在打圓場叫他。]
杏少琢:怎麽了?
相作凝:走。
杏少琢:[他拉上我走了,經過那幾個人的時候我看了他們一眼,回憶起剛才半夢半醒時聽到的幾句模糊的對話,我大概懂了。]
杏少琢:[我對這種事一直很遲鈍,經常過了好幾天才反應過來。]
杏少琢:他們說什麽了?
相作凝:打完我說我要走了,他們說別管你,管你幹什麽,你不知道那語氣腦子有病一樣。
杏少琢:去撿球的那個跟你一個社團的吧,你們以後怎麽辦?
相作凝:讓他離我遠點。
杏少琢:……其實那裏麵有一個寒假跟我打過比賽,打完了跑過來說你是不是不待見我,我說……我待見你。他突然說個這話我都沒聽懂。他說我不待見你,一個學校的也不知道讓著點,我說我們一個學校的嗎,他就直接把我撲地上了。
相作凝:你是真不知道……
杏少琢:我見都沒見過他啊。
相作凝:然後呢?
杏少琢:我都沒明白他什麽意思啊,反正我教練把他拉開了,我們就走了,我聽見他跟他教練說我看不起他。我怎麽看不起他了?我都不認識他啊。
相作凝:那你怎麽沒告訴我?我跟他們玩了這麽久。
杏少琢:……
相作凝一直看著他。)
杏少琢:[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杏少琢:[這個學校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家以前的事,但他沒有察覺,因為沒人敢當他麵說什麽。]
杏少琢:[他看上去是那種自信到讓人會被壓倒的人,但他其實……他不懂那些不好的事,我覺得他是個單純到令人震驚的人。]
杏少琢:[也許是遺傳了他母親的氣場吧。他母親非常盛氣淩人,遠遠地見到都會讓人害怕。]
杏少琢:[我認為每個人生下來受到的痛是平等的,隻是覺知不同。凝就是沒覺知的那種。]
杏少琢:[他跟那些人玩得挺開心的,我不想打破。]
杏少琢笑了一下。)
杏少琢:我突然想起來一個特別好笑的,你知道我爸當初為什麽讓我學柔道嗎?
相作凝:因為他覺得力量代表地位……大概就是這種原因吧。
杏少琢:不,其實是因為有一次放學回家我打不開門。
相作凝:……
杏少琢:他特別生氣,說我連門都打不開還能幹什麽,發了一通大火,覺得我給他丟人了。結果其實是因為我家以前那個鎖壞了,要使勁頂幾下門才能打開,他都沒告訴過我,我肯定打不開。
相作凝:哎……他為什麽總覺得一些小事特別了不得,後來打開了不就行了嗎。
杏少琢:你不覺得很好笑嗎,跟我一起學柔道的那些人都是因為想拿證書才學的,就我是因為這種原因。
杏少琢一直在笑,但相作凝很替他難過。)
杏少琢:[自從上了這個學校,我對他的感受越來越複雜。]
杏少琢:[我們隻要談到比較嚴肅的觀點,他就會說出一些傷人的話。我總是告訴自己,他是無意的,隻是我太扭曲了,是我的問題,但我甚至會因為他的幾句話連著一個禮拜難過得受不了,一想起來胸口和心髒就跟著痛,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了。]
杏少琢:[後麵我轉學、在科內升學,空餘時間開始跟著家裏打理生意。很痛苦,我做不了那種事,每天都覺得自己要被斬成兩半了,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自己坐在人群裏一點一點失去意識,讓人把我吞掉了也好。]
杏少琢:[我轉去的是梨水排第三的高中,我在最好的那兩個班其中之一,目標就是上梨水最好的那所大學。]
杏少琢:[我兩年成績都很穩定,考試那兩天也很平常,出來結果卻是我最後一年裏最低的一次,還低得很嚇人。]
杏少琢:[班裏也有不少同學跟我一樣,都不知道怎麽回事。那也隻能接受了,還好我還是選到了想學的專業,大學學得比較輕鬆,也有滿足感。]
杏少琢:[我一直很厭惡酒這個東西。當年父親天天半夜回來吐一整晚,早上我起床去上學他才睡下,隻一兩個小時又要接著出門。]
杏少琢:[一開始我會害怕、心疼,沒多久就隻剩厭煩了。我聽著他吐的人那個動靜一晚合不上眼,那幾年我不記得我睡過一晚整覺。]
杏少琢:[我是跟著家裏去的,沒人會灌我,但看著那些人一杯一杯地拚,很快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一散場就立刻回家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喝酒。]
杏少琢:[一開始試了低度數的啤酒,沒有感覺,喝再多也和沒喝一樣;慢慢一直往上加度數,別說反胃了,連醉的感覺都沒有。我每次停下來都是怕身體出問題,而不是喝不下了。]
杏少琢:[如果酒精不能給我我想要的,那我就真的隻剩在自己的肉體上穿孔這一個辦法了。]
杏少琢:[我直到初中才知道父親酒精過敏,我一直以為他被摧殘成那個樣是喝酒的正常反應。]
杏少琢:[那時生意已經做起來了,不需要再傷害自己的身體,他卻成天叫一群人在外麵通宵,都勸他不要喝,他非要自己把自己喝到吐,吐完再回去接著喝。]
杏少琢:[我一開始不能理解他在想什麽,那樣想著想著,看他每回喝完酒回來都一副又崩潰又滿足的樣子,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他是已經徹底愛上了那種感覺,這輩子也擺脫不掉了。]
杏少琢:[所以也不隻是厭惡,我其實很渴望。我能明白父親的感受,所以我也……想和他一樣得到釋放。]
杏少琢:[可我偏偏得不到,難道我的命天生就是用來幹這個的嗎,也太好笑了。]
杏少琢:[我沒想到相作凝會聯係我,我以為我們已經結束了,我對已經分開的人不會再有任何留戀。那段時間一上床就到天亮了,什麽都不記得,看到他發來的消息我還以為自己出幻覺了,腦子僵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杏少琢:[……但我其實是個戀舊的人,我很恨自己這點,可我無法改掉。]
杏少琢:[我總在腦子裏一遍一遍地想從前那些美好的記憶,越想越痛苦,越想越出不來。]
杏少琢:[我也是有過幸福的經曆的啊。]
杏少琢:[為什麽我當時沒有珍惜呢?]
杏少琢:[我們……他確實讓我很痛苦,最恨我的人都不會對我說出像他那樣的話。]
杏少琢:[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如果不是那場飯局,我和他這輩子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杏少琢:[那天我當然是不願意去的,到底沒能成功反抗父親。要是我做到了,也就不會遇見他,之後的事都不會發生。]
杏少琢:[他肯定不記得了,但我記得,那天在魚池旁邊,他對我說了“其實你可以直接反抗”。]
杏少琢:[我當然已經反抗過很久了,可是沒有用,所以我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杏少琢:[但我遇到的所有人都隻會讓我聽父親的話,隻有他說了讓我反抗,從來沒有人為我考慮過,隻有他做到了。]
杏少琢:[大概他隻是隨口說出來的吧,是我把那句話看得太重了,所以才會無法接受他傷害我。]
杏少琢:[怎麽樣才會讓事情朝最好的方向發展呢?]
杏少琢:[就這樣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嗎?永遠這樣下去嗎?]
杏少琢:[我想不清楚,也覺得沒有必要再想了。]
杏少琢:[父親跟蛇穴談的是長期合作,關於表演的事項,蛇穴也會參考父親的意見。我一直跟在身邊,終於有一天,父親把看檔案的機會交給了我。]
〈檔案室〉
杏少琢坐在桌前看著檔案。)
杏少琢:[植擇清。]
杏少琢:[提交人,植擇流。]
杏少琢:[不知道是複姓還是隻是用了同一個字起名。]
杏少琢:[這些……]
杏少琢:[我快速翻了所有檔案,標注了“血緣”的竟然占大多數。]
杏少琢:[這裏麵到底都是些什麽人。]
杏少琢:[植擇流的檔案……找到了。]
杏少琢:[一九七八年。植擇清是一九九七。]
杏少琢:十九歲?!
杏少琢下意識叫了出來。)
杏少琢:[十九歲怎麽有的孩子啊?]
杏少琢:[太恐怖了……]
杏少琢:[這都什麽人啊,我今年才十九歲,這……]
杏少琢:[這些名字什麽樣的都有,他們姓和名中間都會隔一點距離,所以植不是姓,是複姓。]
杏少琢:[會不會是什麽小村子裏的,植擇這個複姓我從來沒聽過。]
杏少琢:[這裏麵……沒有成為彩虹蛇都已經蓋了章。我把彩虹蛇的全部抽出來,一共十份。]
杏少琢:[最大的九零年,最小的就是植擇清,但他是第二批,第一批最小的是九四年。]
杏少琢:[原來還有三字姓啊……這輩子第一次知道。]
杏少琢:[第一批都是零一年進去的,那才多大啊……]
杏少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