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雛鯉困淺灘,血火淬新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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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愁峽的濁浪漸漸平息,隻留下漂浮的斷木、殘破的帆布和幾具被嶙峋礁石掛住的腫脹屍體,無聲訴說著方才那場毀滅性的洪流。渾濁的河水裹挾著血腥與淤泥,緩緩流淌,仿佛吞噬了所有喧囂。
礪刃穀新建的簡陋碼頭上,氣氛卻並未因勝利而輕鬆,反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血腥、硝煙與沉重反思的壓抑。士兵們沉默地清理著戰場,從下遊淺灘和回水灣拖拽回幾艘被洪水衝得七零八落、勉強還能修補的黑龍幫船隻,以及少量被水泡得發脹的“破浪弩”殘骸。更多的,則永遠沉入了漳水幽暗的河床。
趙鐵柱赤著上身,露出精壯的肌肉和幾道新鮮的擦傷,正指揮人手打撈一具被水流衝到岸邊的黑龍幫頭目屍體。他臉上沒有大勝後的狂喜,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看著那具被泡得麵目全非的屍體,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腰間的刀柄。這場勝利,靠的不是刀對刀、命搏命的廝殺,而是洪水、毒計…這與他心中快意恩仇的江湖道義,相去甚遠。
陳墨站在稍遠處,臉色蒼白,望著濁流中漂浮的雜物,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鷹愁峽決堤時那毀天滅地的景象,如同夢魘般烙印在他腦中。他閉上眼,仿佛還能聽到巨浪中絕望的慘叫。為了生存,為了活路,竟要付出如此殘酷的代價?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逐鹿天下的道路,每一步都浸滿了無辜者的鮮血。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陷掌心,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和對未來的恐懼攫住了他。
李長天站在碼頭最高處,腳下是尚未幹涸的泥濘和水漬。他赤著的雙足依舊沾滿汙泥,褲腿濕了大半,冷風一吹,帶來刺骨的寒意。他沉默地俯瞰著這一切,目光沉靜如深潭,無悲無喜。柳紅袖無聲地出現在他身側,低聲匯報:“黑龍幫主力已滅,獨眼龍及主要頭目確認葬身洪水。但…杜黑七下落不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沙洲上殘留的老弱已被控製,他們也不知杜黑七去向。”
李長天微微頷首,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杜黑七若那麽容易死,也成不了縱橫漳水的翻江龍。他更在意的是此戰的代價和收獲。
“弩,還剩多少?” 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柳紅袖:“我們自己的弩損失不大,隻損毀了五具。從水中撈起的黑龍幫殘弩…大多變形散架,勉強能修複的,不足十具。箭矢更是損毀嚴重。”
李長天沉默。三十具精心打造、本可成為水上利器的“破浪弩”,連同箭矢,就這樣被一場洪水和他自己的計謀葬送了大半。心痛嗎?自然是心痛的。但比起被獨眼龍帶著這些弩反戈一擊的後果,這代價…值得。
“水訓營呢?” 他繼續問。
“傷亡…十七人落水失蹤,恐已無生還。重傷八人,輕傷二十餘。” 柳紅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這些傷亡,大多是在誘敵深入、製造“慌亂”假象時造成的。
李長天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河水腥氣和硝煙味道的冰冷空氣。十七個活生生的兄弟,他們的麵孔或許還清晰,卻已永遠沉入了漳水。他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碼頭上那些沉默清理戰場的士兵身上,落在那些被撈起的殘破船板上。
“把能修的船,立刻修好。撈起的殘弩,集中到工匠營,能拆的拆,能用的零件留下。” 他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沉穩,卻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冷硬,“告訴孫頭,給他三天時間,我要看到至少五艘可以投入水戰的快船!告訴他,漳水的血,不能白流!”
“是!” 柳紅袖領命。
“另外,” 李長天目光轉向下遊,仿佛穿透了渾濁的河水,看到了更遠處蠢蠢欲動的陰影,“周閻王那邊…該有動靜了。紅袖,你的傷未愈,但情報不能停。我要知道周閻王大營的一舉一動,還有懷遠縣劉鐵鞭的動向。漳水這一仗,隻是開始。”
柳紅袖重重點頭,眼中閃過堅韌的光芒:“大哥放心!我這就去安排!”
李長天不再言語,邁步走下高處。他赤著的雙腳踩過冰冷濕滑的泥地,踩過殘留的血跡,一步步走向工匠營的方向。那裏爐火正熾,叮當的打鐵聲重新響起,帶著一種劫後餘生、更加瘋狂的節奏。
“大哥…” 趙鐵柱看到李長天走來,欲言又止,臉上帶著困惑和一絲尚未平複的戾氣。
李長天停下腳步,看著趙鐵柱:“鐵柱,心裏憋屈?”
趙鐵柱悶聲點頭:“憋屈!仗…不該這麽打!不夠痛快!”
“痛快?” 李長天嘴角扯出一個極淡、近乎冷酷的弧度,“在潼關,我們搶糧,是為了活命痛快。在王家莊,我們分田殺王剝皮,是為了出氣痛快。但鐵柱,從我們頒布《均田令》那一刻起,從我們想在這漳水之上爭一條活路、甚至想爭一爭這天下那天起…” 他目光銳利如刀,掃過趙鐵柱,掃過不遠處神色複雜的陳墨,掃過所有默默投來目光的士兵,“…就不再是為了自己痛快!我們肩上扛著的,是穀中幾千兄弟的命!是王家莊、是將來更多分到田地、指望著我們庇護的百姓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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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周閻王有鐵騎數千!劉鐵鞭有豪強私兵!他們背後是整個腐爛透頂卻依舊龐大的朝廷!我們有什麽?除了滿腔的血和恨,就隻有這些爐子裏煉出來的鐵,還有水裏泡出來的船!跟他們講痛快?講道義?他們隻會用刀和箭,把我們碾成齏粉!把分給鄉親的田再奪回去!”
他猛地指向鷹愁峽的方向,指向那依舊渾濁的漳水:“今天這一仗!是告訴所有人!想從礪刃穀嘴裏奪食,想把這剛剛點燃的希望之火掐滅,就得做好被洪水吞沒、被毒弩穿心的準備!這世道,容不下心慈手軟!容不下婦人之仁!想站著活,就得比豺狼更狠!比洪水更絕!”
碼頭上死寂一片。隻有爐火燃燒的劈啪聲和河水嗚咽的流淌聲。趙鐵柱眼中的困惑漸漸被一種沉重而冰冷的覺悟取代,他握緊了拳頭,指節發白。陳墨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微微顫抖,但再睜開時,眼中也多了一絲決絕的清明。
李長天不再看他們,轉身,赤腳踏過冰冷泥濘,徑直走向工匠營那爐火最熾熱、敲打聲最密集的中心。孫鐵頭正揮舞著鐵錘,汗流浹背地鍛打著一塊燒紅的鐵胚,火星四濺。
“孫師傅!” 李長天的聲音穿透叮當的噪音。
孫鐵頭停下錘,抹了把汗,看著首領,眼神複雜。鷹愁峽的洪水,他也聽說了。
“我要更好的船!更快!更結實!” 李長天指著地上撈起的幾塊扭曲變形的黑龍幫船板,“看看人家的船板怎麽包的鐵!龍骨怎麽造的!三天!五艘能打仗的快船!能不能做到?”
孫鐵頭看著李長天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又看看地上那些代表著更高技藝的殘骸,一股不服輸的狠勁猛地竄了上來!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抓起鐵錘:“能!三天!五艘船!包在俺老孫身上!俺要用這黑龍潭的爛木頭,打出能掀翻官軍樓船的利箭!”
“好!” 李長天重重一拍孫鐵頭汗濕的肩膀,力道之大,讓老鐵匠一個趔趄,“缺人手,我給你調!缺鐵料,拆了那些廢弩!漳水流的血,要用敵人的血來還!這水上的刀鋒,必須更利!”
爐火映照著李長天沉凝而充滿壓迫力的臉龐,也映照著工匠營眾人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著悲憤與狠厲的火焰。叮當的打鐵聲,如同礪刃穀加速的心跳,更加瘋狂地響徹雲霄。
而在遙遠的漳水上遊,那片荒蕪死寂的老鱉灣。
腐朽的棧橋上,阿鯉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杜黑七龐大的身軀旁,如同守著瀕死巨獸的幼崽。杜黑七的氣息微弱得幾乎斷絕,青紫的臉色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得更加駭人。少年臉上淚痕早已幹涸,隻剩下茫然和無助。他帶來的那點少得可憐的清水和幹糧已經耗盡,七爺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寒風卷過荒草叢生的廢棄碼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阿鯉打了個寒顫,抱緊了雙臂。他看著濁浪翻滾的漳水下遊方向,那裏曾是他和七爺稱霸的水域,如今卻充滿了未知的殺機。他又低頭看看氣若遊絲的杜黑七,一股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河水,一點點淹沒了他。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不同於風聲水聲的異響,如同毒蛇遊過草叢的窸窣,從不遠處的荒草叢中傳來!阿鯉渾身汗毛瞬間倒豎!他猛地抬頭,稚嫩的臉上瞬間褪去所有茫然,隻剩下野獸般的警惕和凶狠!他像隻受驚的小豹子,迅速伏低身體,手中緊緊攥住了一截磨尖的、生鏽的斷鐵——那是他在棧橋下撿到的唯一能當作武器的東西。
渾濁的河水拍打著腐朽的樁基,荒草在風中搖曳。死寂之中,殺機暗藏。雛鯉困淺灘,風雨已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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