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長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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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二十六院之旁,有條清溪蜿蜒而過。
溪水是自山峰頂上飛流而下,最終匯入霞棲湖中,因此是道湍湍常流,也截斷了湖畔的路。
好在溪流之間,錯落著幾塊大石,不知道是誰所布置,雖然未經斧鑿,但也足夠充作汀步了。
應闡踏著石麵,越過此溪,便來到了甲字二十六院門前。
院子據地十分不小,由東牆至西牆便不下百步,也不知是何時建的,門牆磚瓦之上,都可見到歲月的斑駁,也承載著光陰的韻味。
應闡確認無錯,隻覺十分稱心,於是朝懷中道:“仙子,我們到了。”
然而預想中的回應卻沒到來。
他垂首一看,這才發覺彩雀兒在他懷中蜷縮成了一團絨球,儼然是睡著了。
應闡啞然一笑。
彩雀兒除了靈性十足,與尋常鳥雀也確沒有區別,這段時間想是累了,因此放鬆下來,竟能在他懷中熟睡過去。
應闡不再喚它,又把動作放小了些,自己輕輕推開了門。
“吱呀……”
木門兩麵敞開,內裏景象豁然眼前。
入門,是個寬闊庭院,院中鋪著整齊石板,縫裏有些翠色冒了出來,但是並不顯得雜亂。
庭院兩側,各有一些建築,左邊是幾間屋舍,不知都是什麽作用,右邊則是一個亭子,一疊青磚,圍起了株參天大樹,樹影則把半座庭院遮在蔭中。
除此之外,一並闖入眼簾的,還有一道人影。
其站立於庭院正中,雙手圓張,仿佛虛抱太陽,緩緩運轉,而隨他的動作,附近光線竟也有所變化,仿佛化作一層薄薄光霞,於他周身上下流轉不定,端是令人驚奇。
應闡定睛望去,發現此人原是一名小道。
說是小道,觀他麵貌,其實至多十二三歲,皮膚粉白柔嫩不說,臉上的嬰兒圓肥都未退去,隻是身量要比尋常孩童要高不少,作的也非童子打扮。
顯然,其並不是道童,而是正式入了道院修行的‘弟子’。
應闡不禁有些意外。
他知道院之中,並非單人獨院,隻是沒有料到,這位鄰舍瞧來如此年少。
考慮到對方似正練功,應闡沒有打擾之意。
但他進入院中,小道似乎還是有所察覺,很快緩緩收了行功,雙眼一睜。
應闡眼皮一跳,竟覺有道淩厲鋒芒,從那小道眼中飛射出來一般。
不過這種錯覺,轉瞬即逝,他再朝著小道眼中看去,也隻覺得神光炯炯而已。
應闡想了想,還是先走上前,作了個揖:“見過道友。”
“貧道應闡,乃是新入道院修行,往後鄰舍,還望擔待。”
小道才剛收了行功,連忙一整衣衫還禮:“道兄有禮。”
他說起話一字一頓,似乎正在認真措辭:“小弟李玄英,住在西舍,正舍和東舍都無人住,道兄可以自行挑選,若是需要幫忙打掃,盡管告知於我。”
應闡瞧著李玄英稚氣的臉和他一本正經的模樣,總覺十分有趣。
但是為防少年錯覺自己看低了他,應闡也隻好一本正經回道:“謝道友,我自己來便是。”
李玄英點了點頭,卻仍定定站在那裏。
應闡總算是看出來,李玄英雖然心智成熟,也願意表現的穩重,但還是少了些與人相處的經驗。
自己的拒絕,似乎反而讓他有些無措。
他想了想,嚐試著道:“不過,可否麻煩道友,幫我了解一下環境?”
李玄英果然鬆了口氣,忙應聲道:“理當如此。”
說著,便倒豆子一般,指著院中一間小閣,介紹起來:“這是院中共用的丹房,不過原先徐師兄在時,也隻有他在用,我還不曾用過……”
“徐師兄?”
“嗯。”李玄英道:“徐師兄原本住在東舍,但他已在兩月之前拜入本宗,東舍也就空了下來。”
“原來如此。”
應闡點了點頭,但仍有些疑惑:“我聽說一個院中,通常是住三人。”
“但聽道友之言,此處原先也未住滿?”
李玄英認真答道:“住滿了的。”
說著,卻指向了院中那株大樹:“道兄可看見了?”
“聽說幾十年前,這棵樹便生出了靈性,院中道師來看過後,說它已成了精。”
“又說它在道院之中,久聞道法而生靈性,乃是緣法,日後若能化形而出,便可拜入本宗……”
“後來,便把它也算作是道院弟子,‘占’了院中一間屋舍。”
“所以道兄選了屋舍之後,剩下那間,也不會再有人住進來了。”
“竟有此事……”
應闡聽著隻覺奇幻,回首去望,那株大樹竟有枝葉微搖,也不知是為山風所搖曳,還是大樹真在與他示意。
隨後,李玄英又介紹起餘下幾間屋舍:“這是灶房,這是柴房……不過院中未開過夥,道兄若是燒飯,還得自己去砍柴來……”
最後,便是三間屋舍。
“其實屋舍內都是一般布置。”李玄英道:“道兄任選一間即可。”
“如此,我便也選東舍吧。”應闡略一思索,笑道:“既然先前的徐師兄是住東舍,那正舍不就是‘樹師兄’的住所?”
“如今‘樹師兄’還在院中,我豈能夠竊居。”
李玄英怔了一怔,才道:“是極,是極。”
應闡微微一笑,推門進入東舍瞧了一瞧。
入門是一間小廳,左邊是書房,右邊是臥室,雖然已經兩月沒有住人,但仍十分潔淨,不需怎麽打掃便可落腳。
“對了。”李玄英站在門外,似乎才想起來,便道:“書房中還有些道書,是徐師兄走前贈予我的,我的書房擺置不下,因此還都留在這邊。”
“道兄若是喜歡,也盡可以翻閱,但是若不合適,我便搬去正舍暫放好了。”
應闡十分驚喜,但是細想過後,還是說道:“放在我這,恐怕不便道友翻閱,還是搬到正舍去吧。”
“到時我再向道友借讀就是。”
李玄英自是欣然答應。
於是兩人來回跑了幾趟,將數十本經書道藏統統搬往了正舍之中。
待把最後一摞道書整齊放下,外間已是霞色滿天。
應闡連日積累的疲憊,忽然皆湧上來,腹中更是一陣雷鳴。
“李道友,先前你說院中未開過夥,不知是如何解決餐食的?”
“哦,我這有些丹丸。”李玄英從西舍窗上取下一個黃皮葫蘆,拔了塞子一傾,倒出一枚丹丸:“道兄若是餓了,可以先用一枚。”
應闡也不客氣,接過丹丸服下,很快便覺腹中有股溫煦之氣生出,又往周身彌漫開來。
不過片刻,饑餓之感已然消散,氣力也隨之恢複大半。
應闡不禁奇道:“這是什麽丹丸?”
“這是五精丹。”
“乃是道院中的一尊寶爐,從天地間汲取五氣精煉而成,一枚便能滿足人體三日的精氣所需。”
“一枚便能抵三日所需?”應闡訝道:“那有此丹,豈不是能省下無數功夫,用於修行?”
“正是。”
應闡更是心動,問道:“不知此丹如何獲取?”
“五精丹本來便是供予道院弟子的。”李玄英道:“當然,道院不教我們坐享其成,所以去取五精丹時,需往寶爐之中灌注一些法力,維係寶爐運轉。”
“原來如此……”
“道兄可有法力在身?”
應闡其實自己也不甚清楚:“我學過一門吐納術,隻是淺薄的很,應說不上有何法力。”
“是麽?”李玄英想了想:“也不妨事。日後我取五精丹時,也為道兄備上一些就是。”
“這怎能夠?”
“同院鄰舍,本應互相幫攜。”
李玄英又一本正經起來,末了才道:“徐師兄在時,也是這麽說的。”
話都說到此處,再作推托,倒是顯得應闡太不爽利了。
與其計較這些,不如記在心裏,因此他也沒再猶豫,便拱手道:“如此,就勞煩道友了。”
李玄英聽著,卻忽覺得有些別扭,不由說道:“道兄其實可以直喚我名。”
“嗯?”應闡細想,一直稱呼‘道友’也確生分,於是便笑應道:“那我便托個大,喚你一聲玄英了。”
換過稱謂,生疏果然立即淡了幾分。
“如此甚好。”李玄英亦是一笑:“不過道兄年長,我卻不好改換稱謂。”
說是如此,他還是把‘道兄’改口,換為了更親近些的師兄。
閑聊之中,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晚霞也已退去,星月依次登上天帷。
應闡開始感到困頓,索性也不苦熬,便別過了李玄英回屋。
闔上門戶,屋內驟然陷入一片黑暗。
應闡忽然發覺,屋內竟是沒有火燭,便也熄了整理行囊的念頭,隻把窗給支起,放入些許月華,便把身軀拋到了床榻之上。
他本以為,初入道院,自己定有萬千遐想。
然而到了此時,卻已沒了任何念頭,很快就已沉沉睡去。
這一覺並無半點夢幻,卻又萬分漫長,以至應闡醒來之時,竟有些許恍惚。
他見窗外仍有墨色,還道自己一覺睡了整日整夜,隨後定睛一瞧,這才發現外間雖仍寂靜,山間卻已有了一種將要蓬發的生機。
原來是還沒有天明。
忽然,一團霓彩闖入眼簾,原來是彩雀兒,跳到了他胸膛之上,圓溜溜的眼睛正盯著他。
“道士,你醒了。”
“仙子。”應闡露出微笑,問道:“睡得可好?”
“好極了。”彩雀兒跳到窗台之上,小心看著外麵:“道士,你說我能出去轉轉麽?”
應闡想了想道:“仙子隻要不亂闖其它庭院,應是無礙。”
“真的?”彩雀兒肉眼可見興奮起來。
“我想到林裏看看,可有其它鳥兒。”
它躍躍欲試,但走之前,仍問了句:“道士可一起麽?”
“不了。”應闡翻身而起,答道:“我還有事要做,仙子自便就是。”
“好吧。”
彩雀兒有些可惜,但是很快便被對外界的好奇蓋過,飛出了窗,又越過院牆而去。
應闡也未多操心。
彩雀離開之後,他便伸展起了手腳,很快便感受到了極久違的充沛精力。
這讓他有些意外。
雖說昨夜休息得好,但是長久以來積累的疲憊,應當沒有這麽輕易退去才對。
“是因昨日服了五精丹麽?”應闡麵露思索:“還是因我如今身處道院?”
想來玄都道院坐落之處,定是靈機充沛的寶地。
身處其中,身體精力恢複得快些,似乎也再正常不過。
想到此處,應闡心頭忽然一動。
他隨雲山老道學的吐納術,修行至今,已經許久沒有進境,不知到了此間會否有所改善?
一念既生,再難平複,應闡當即便在榻上坐定,靜心調整吐納。
這時,外麵有些雜音傳來,似乎是日出,竟有雄雞唱白,隨後又有鳥雀啼囀,不知是彩雀兒麽?似乎不像……
應闡突然意識到自己被這嘈雜擾亂了氣息,不禁有些無奈。
他有些不明白,道院為何不在屋舍之中,設置一間靜室?
摒除外界雜音,豈不利於修行?
但最終,這些雜念還是都被他給攝起,隨著心靜下來,漸漸能感受到,身軀正隨一呼一吸,吐出濁氣,納入靈機……
半個時辰,稍縱即逝。
應闡能感受到,自己已又蓄滿‘元氣’,但是依然沒能再有增長。
“罷了。”
這種情況,繼續吐納也是無用。
應闡先前已靜下了心,此時也未太過可惜,隻是隱隱確定了一事——
吐納法果然不全,已不可能再進一步。
好在,他已拜入道院,日後自有機會,習得真正的修行之法。
隻是在此之前,應闡還需學會雲篆,再把那些基礎的道家理論一一啃下……
這無疑是條漫漫長路,不過他也已經做足準備去走。
“呼……”應闡吐盡最後一口廢氣,睜開了眼,便見一團霓彩。
“道士,你醒了?”
起了身出門洗漱。
本來,他還擔心吵醒了李玄英,因此還特意放輕了手腳。
沒想才洗漱完,便聞院門吱吖一聲,敞了開來,正是李玄英推門而入。
“玄英。”應闡打了個招呼,訝道:“我觀你房門緊閉,還道未起。”
“師兄說笑了。”李玄英道:“小弟每日隻需入定一個時辰,便能保持精滿神足。”
“原來如此。”應闡點了點頭。
想來李玄英年歲雖小,但是早已拜入道院,修為自是不淺了。
“對了。”李玄英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這五精丹師兄拿著。”
“五精丹?”應闡又是一訝:“你這麽早出門,莫非就為此事?”
“那倒不是。”李玄英卻道:“我是爬上峰頂采氣去了。”
“采氣?”應闡回望峰林。
此時似是起了晨霧,群峰自半山起,就已隱沒在了雲霧之中。
但見岩壁千尺,萬仞陡峭,猶可猜想峰頂何其險峻。
“嗯。”李玄英神色如常,隻道:“朝日初升之時於峰頂采氣,對修行大有裨益。”
應闡忽地憶起自己先前所想,現在他知道,為何屋舍之中沒有靜室了。
若連些許嘈雜都不能夠降服,又如何能在岩削之上、險峰之頂,坐定山風,入靜采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