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三年深秋，睿親王府的西府海棠竟反常地開了滿枝。蘇陌璃倚在雕花窗邊，望著那抹不合時宜的嫣紅，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微微隆起的小腹。晨間的幹嘔雖已過去，可身上的乏力感卻愈發明顯，連案頭新到的西域詩集都提不起興致翻閱。
    "王妃，太醫院的劉院正到了。"丫鬟碧梧掀起湘妃竹簾，語氣裏藏不住的雀躍。
    蘇陌璃攏了攏身上的織錦披風，銅鏡裏映出她蒼白卻帶著笑意的臉。自從半月前晨起嘔吐，蕭憶痕便日日差人請太醫，連太醫院那位最擅婦科的劉院正都被他"請"進府三次。
    "恭喜王妃，這是喜脈！"劉院正收回搭在蘇陌璃腕間的三指，白須笑得發顫，"脈相沉穩有力，隻是身子略虛，需得好生將養。"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蕭憶痕一身玄色勁裝尚未換下，顯然是從校場匆匆趕來，發間還沾著幾片枯葉："可是有了？"他幾乎是撲到榻前，滾燙的手掌輕輕覆上蘇陌璃的小腹，眼中泛起一層水光。
    蘇陌璃被他的模樣逗笑，指尖劃過他下頜的胡茬："堂堂睿親王，這般失了儀態。"話雖如此，卻反手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心口，"倒是殿下，前幾日還說不急。"
    蕭憶痕將臉埋進她頸間，聲音悶悶的："我怎麽會不急？"想起三年前那場差點要了她命的風寒，想起每次出征時她倚在城牆上望他的身影，喉間泛起酸澀，"隻盼著能早日......"
    消息傳入宮中時，正是早朝散去。華貴妃握著懿旨的手微微發抖，眼角的細紋裏都浸著笑意："快！備車去睿親王府！"她轉頭吩咐貼身嬤嬤，"把庫房裏那對羊脂玉長命鎖找出來，再備上十箱蜀錦。"
    而在皇後的昭陽殿，鎏金香爐裏的龍涎香突然燒得劈啪作響。她捏著密報的指尖發白，密報上"睿親王妃有孕"的字跡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旁的太子妃安明玥捧著茶盞的手頓了頓，茶湯在盞中蕩出細密的漣漪。
    三日後，皇帝在禦花園設宴。蘇陌璃身著月白蹙金繡襦裙，腰間特意係了條寬鬆的軟綢帶。她扶著蕭憶痕的手緩步踏入，發間新換的珍珠步搖隨著動作輕晃，映得麵容愈發柔和。
    "璃兒過來。"皇後笑著招手，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翳，"聽說你害喜厲害？哀家特意讓禦膳房備了酸梅湯。"她示意宮女端上玉碗，濃稠的湯汁裏漂浮著暗紅的果肉，"這是用南海進貢的梅子熬的，最是開胃。"
    蘇陌璃正要接過，蕭憶痕突然攔住："母妃好意兒臣心領，但太醫說璃兒不宜食用酸澀之物。"他的手始終護在蘇陌璃身後，玄色蟒袍上的金線龍紋泛著冷光，"倒是兒臣帶了揚州進貢的蜜餞，最適合孕婦口味。"
    宴席間，觥籌交錯。蘇陌璃望著蕭憶痕為她布菜的模樣，望著華貴妃慈愛注視的眼神，心底泛起暖意。可當她瞥見皇後與安明玥交頭接耳的身影，那碗始終未動的酸梅湯突然在記憶裏翻湧，後頸不禁泛起一陣寒意。
    當夜回府，蘇陌璃倚在蕭憶痕懷中，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殿下，今日皇後娘娘......"
    "我知道。"蕭憶痕吻了吻她的發頂，將她摟得更緊，"有我在，誰也不能動你和孩子分毫。"他望著窗外高懸的冷月，想起太子近日在朝堂上愈發頻繁的動作，想起陳國公倒台後留下的權力空缺，眸色漸漸深沉。
    王府外，更夫敲過三更。蘇陌璃腹中的小生命似是感受到父母的守護，輕輕動了動。這細微的胎動，宛如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暗流湧動的後宮與朝堂，激起千層浪。
    乾元二十三年驚蟄，昭陽殿內的地龍燒得正旺，皇後卻仍覺得遍體生寒。她盯著跪在青磚上的安明玥，目光像淬了毒的銀針，將對方身上茜色翟衣的金線牡丹都灼得黯淡無光。
    "都三年了！"皇後猛地將太醫令的折子摔在地上，黃絹上"氣血兩虛，難孕子嗣"的朱砂批語在燭光下泛著刺目的紅，"太子成婚七載尚無嫡子，你讓哀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安明玥額角貼著冰涼的地磚，腕間玉鐲磕在磚縫裏發出清響。她想起昨夜蕭千鈺替她熬的藥湯，苦澀的味道還殘留在舌尖："母後息怒，臣妾近日遵醫囑日日服藥，定能......"
    "夠了！"皇後抓起案頭的茶盞狠狠砸過去，滾燙的茶水潑在安明玥臉頰，"若不是看在你父親曾助陛下登基的份上，早該讓你騰出太子妃的位子！"她的鳳冠隨著劇烈動作搖晃，東珠撞出細碎的聲響，"上個月，沈清婉的胞妹被選入太子府做侍妾，人家可是十六歲的黃花閨女......"
    這句話如利刃剜心。安明玥想起那日在東宮偏殿，沈清婉之妹沈明姝抱著《女誡》從她麵前經過，發間新摘的杏花簌簌落在她褪色的裙裾上。那丫頭行禮時眼角藏不住的得意，與皇後此刻的眼神如出一轍。
    "母後，千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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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口！"皇後突然逼近，護甲幾乎戳到她眉心，"太子為了護著你，推拒了多少送上門的美人？如今朝堂上都在傳，說東宮無嗣是因為你善妒！"她突然冷笑，"哀家倒是聽說，睿親王妃已有五個月身孕，蘇陌璃那丫頭見了哀家，連行禮都帶著三分驕矜！"
    安明玥渾身劇烈顫抖。她想起三日前在禦花園偶遇蘇陌璃，對方小腹微隆，身著蜀錦織就的寬鬆襦裙，發間羊脂玉簪子晃得人睜不開眼。那句"多謝皇後娘娘關懷，太醫說胎兒康健"的謝語，此刻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紮進耳膜。
    "明日開始，"皇後甩袖坐回龍椅，"你便搬到擷芳殿靜養。哀家會派專人盯著你服藥，若再無所出......"她頓了頓，聲音冷得像冰，"太子妃的鳳印，也該換個人執掌了。"
    當夜，東宮的銅漏聲格外清晰。安明玥跪在佛堂前，望著觀音像手中的玉淨瓶發呆。案上擺著七盞長明燈，有三盞已悄然熄滅。綠萼捧著藥碗進來時，正看見主子將藏紅花混進湯藥——那是蘇陌璃曾說過能助孕的偏方，此刻卻成了催命符。
    "娘娘！"綠萼慌忙打翻藥碗，"這藥性寒，您萬萬不能......"
    "為什麽不能？"安明玥突然笑起來，笑聲驚得梁間燕子撲棱棱亂飛，"反正都是無用之人，死了倒也幹淨。"她抓起地上的瓷片，對著月光細細端詳，鋒利的邊緣映出她眼下濃重的青黑，"你知道嗎？沈明姝今日送來的糕點裏，藏著張字條......"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蕭千鈺掀簾而入，玄色蟒袍上還沾著夜露："玥兒！"他衝過來抱住她冰涼的身子，瞥見地上的碎瓷片，眼底泛起血絲，"誰準你......"
    "殿下，我們和離吧。"安明玥靠在他肩頭，聽著那顆為她跳動的心髒，淚水浸透他的衣襟，"你該有自己的孩子，而我......"
    "住口！"蕭千鈺捧起她的臉，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淚痣，"還記得成親那日，我在月下說的話嗎？"他突然解下腰間的螭紋玉佩塞進她手中，"明日我便去求父皇，將沈明姝指給旁人。至於子嗣......"他的聲音漸漸低沉，"若真的無緣，我們便收養宗室子。"
    窗外，春雷滾滾而來。安明玥握緊玉佩，感受著丈夫掌心的溫度。可她知道，在這深宮裏，有些話比雷聲更虛妄，有些承諾，終究抵不過皇權的重壓。椒房殿外的玉蘭樹在風雨中搖晃，將滿地落花碾作泥濘，恰似她搖搖欲墜的後位與破碎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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