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寒塘鶴影
字數:6202 加入書籤
乾元十六年清明,睿親王府的梨花開了滿樹,卻掩不住東跨院的冷清。蘇陌璃站在廊下,看著裴氏房內搖曳的燭火,手中茶盞的溫度漸漸涼透。昨夜婢女來報,說蕭憶痕宿在裴氏院中,這是納妃半月來的第一次臨幸。
"母親,您看這風箏!"蕭青荷的笑聲從遠處傳來。少女手持蝴蝶風箏跑過,裙角掃落幾瓣梨花。蕭則鏈跟在身後,腰間新配的玉佩正是裴氏所贈的和田玉蟬。蘇陌璃望著兒女天真的模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親手為王府選的"賢內助",如今連孩子都開始親近。
三更梆子響過,蕭憶痕帶著酒氣歸來。蘇陌璃坐在妝台前卸妝,銅鏡裏映出他微醺的臉。"今日裴氏說,青荷的《女戒》抄得歪扭......"他扶著桌沿開口,卻在看到她泛紅的眼眶時驟然住聲。
"殿下喜歡便好。"蘇陌璃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指尖將金簪從發間取下,烏發如瀑般散落,"明日溫氏要開詩會,說要教則鏈作邊塞詩。"
蕭憶痕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你知道我為何去她那裏!"酒氣噴在她臉上,帶著幾分煩躁,"朝堂上彈劾我的折子堆成山,裴家的水師布防圖......"
"夠了!"蘇陌璃猛地起身,發簪掉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我早知會有這一日。"她望著窗外的梨花,想起新婚時他說"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的誓言,"隻是別讓孩子們知道,他們的父親......"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蘇陌璃轉頭,正見蕭青荷呆立在月洞門處,眼中滿是震驚。少女手中的琉璃盞碎成齏粉,梨花瓣落在她發間,卻掩不住臉色的慘白。
"青荷......"蕭憶痕想要解釋,卻被女兒轉身跑開的身影堵在喉間。蘇陌璃望著女兒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自己初入王府時,也曾在梨花樹下見過蕭憶痕與幕僚議事,那時的他,眼中隻有家國天下。
五日後,王府詩會。溫氏身著湖藍襦裙,在梨花樹下展卷吟誦。蕭則鏈握著筆的手懸在半空,目光卻時不時望向坐在廊下的母親——蘇陌璃今日穿了蕭憶痕送的茜色羅裙,卻比平日多了幾分憔悴。
"則鏈公子可是有難處?"溫氏的聲音打斷思緒。少年猛地回過神,卻在低頭時看見宣紙上暈開的墨團,像極了那日裴氏房內的燭火。
深夜,蕭青荷敲開母親的房門。少女抱著枕頭鑽進被窩,聲音悶在錦被裏:"父親是不是不喜歡我們了?"蘇陌璃撫摸著女兒柔軟的發絲,聽著她壓抑的啜泣,想起白天在花園裏,裴氏正教蕭則鏈練習射箭,兩人的身影重疊,竟像極了尋常父女。
"傻孩子,"她輕聲哄著,"父親隻是太忙了。"窗外,梨花被夜風吹落,撲在窗紙上發出沙沙輕響。蘇陌璃望著帳頂的並蒂蓮刺繡,想起蕭憶痕昨夜說的"待風波平息,我便讓她們各住各院",突然笑了——這深宮裏的承諾,從來都是鏡中花、水中月。
寅時三刻,蕭憶痕站在荷塘邊。月光下,他望著蘇陌璃房內熄滅的燭火,想起女兒跑開時顫抖的肩膀。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是蘇陌璃親手所繡,如今卻被裴氏的玉蟬取代。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驚起一隻白鶴掠過寒塘,水麵漣漪散去,隻剩滿池碎月。
他知道,有些東西正在這深宅大院中悄然改變。或許是情愛,或許是初心,可無論如何,他都要護著這方天地,護著他曾拚盡全力娶回的女子,還有那對承載著他全部期望的兒女。即便,這守護需要付出某些代價。
睿親王府的棠梨閣飄著淡淡茶香。蘇陌璃斜倚在湘妃竹榻上,看著裴氏與溫氏規規矩矩垂手而立。春陽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在裴氏鵝黃襦裙上流淌,溫氏月白羅裳則籠著層柔和光暈。
"抬起頭來。"蘇陌璃放下青瓷茶盞,鎏金護甲劃過杯沿發出輕響。裴氏眉眼清冷,如雪中寒梅;溫氏溫婉淺笑,似春水含波。她忽而想起蕭憶痕宿在裴氏房中那晚,心底泛起一絲鈍痛,卻依舊笑意溫和,"聽聞二位妹妹出身名門,不知名字可有什麽講究?"
裴氏率先開口,聲音清脆如擊玉磬:"回王妃的話,妾身名喚裴明霜。父親說,霜乃天地清寒所凝,盼我一生清正自持。"她微微福身,鬢邊珍珠步搖輕晃,"隻是這名字,倒與王府的春光格格不入了。"
蘇陌璃目光微頓。好個"清正自持",倒像在暗喻自己容不下旁人。她轉而看向溫氏,見對方正用團扇輕點鬢角,舉止嫻雅。"妾身溫婉寧,"溫氏聲如鶯啼,"取自《詩經》"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父親希望我處世安寧,莫生波瀾。"
"婉寧......"蘇陌璃喃喃重複,想起昨夜蕭則鏈練完字,將溫氏所贈的狼毫筆視若珍寶。她摩挲著腕間玉鐲,笑意未達眼底,"這名字倒貼切,隻是在王府,有些事怕是由不得人隻求安寧。"
裴明霜突然上前半步:"王妃教訓得是。妾身願為王府分憂,前日已與賬房核對完莊子佃租,發現三處賬目有誤......"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夠了。"蘇陌璃抬手打斷,茶盞重重擱在案上,濺出幾滴茶水,"二位妹妹既入了睿親王府,便該知曉規矩。內宅之事,自有我做主。"她起身走向窗邊,望著滿園春色,聲音清冷,"明日起,裴側妃協助管理庫房,溫側妃教導青荷女紅。"
溫婉寧忙屈膝行禮:"謝王妃恩典,妾身定當盡心。"裴明霜卻盯著蘇陌璃背影,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這位王妃看似大度,實則字字藏鋒。
待二人離去,蘇陌璃撫過窗欞上的海棠花雕,想起蕭憶痕說裴家水師布防圖的那晚。原來名字裏藏著的,不隻是期許,還有各自的盤算。她轉身看向案頭兒女的課業,蕭則鏈的字裏行間已有裴明霜教的淩厲,蕭青荷的繡帕上,溫婉寧指點的針法精巧異常。
暮色漸濃時,棠梨閣的銅鈴被風吹響。蘇陌璃望著飄落的棠梨花,忽然輕笑出聲。這深宅裏的每一步,都像在解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而她,既落了子,便再無回頭之路。
夏至,蟬鳴聒噪地撕扯著睿親王府的朱紅窗紗。蘇陌璃斜倚在水榭涼榻上,聽著遠處傳來的絲竹聲——那是溫氏為蕭憶痕舉辦的消夏宴,琵琶弦音混著女眷的嬌笑,順著穿堂風飄來,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王妃,該用冰酪了。"綠萼捧著青玉碗上前,卻見主子盯著手中的團扇出神。素絹扇麵上是蕭青荷初學畫的並蒂蓮,如今花瓣邊緣已微微泛黃,像極了她逐漸黯淡的心境。
三更梆子響過,蘇陌璃被一陣腳步聲驚醒。她披衣起身,正撞見蕭憶痕帶著酒氣從溫氏院落方向走來。月光勾勒出他微醺的輪廓,衣袍上還沾著溫氏慣用的茉莉香。"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他的聲音帶著醉意,伸手想要攬她。
蘇陌璃側身避開,觸到他袖間的汗濕:"殿下今夜在溫妹妹那兒,可還盡興?"話音未落,廊下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蕭青荷舉著剛摘的夜合花僵在原地,花瓣散落在她繡著蝴蝶的裙擺上。
"青荷......"蕭憶痕想要解釋,卻被女兒轉身跑開的身影刺痛了眼。蘇陌璃望著女兒消失的方向,想起白日裏溫氏手把手教蕭青荷簪花的模樣,喉間泛起一陣腥甜。她彎腰拾起地上的瓷片,鋒利的邊緣割破指尖,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宛如紅梅綻放。
五日後,王府書房。蘇陌璃推門而入時,正見溫氏半跪在蕭憶痕身側,手中捧著《霓裳羽衣曲》的古譜:"殿下,這一段用羯鼓伴奏,定能......"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望著門口臉色蒼白的蘇陌璃,慌忙起身行禮。
蕭憶痕猛地站起,打翻了案頭的墨硯:"你怎麽來了?"他看著蘇陌璃手中的藥碗,想起昨夜她咳血的帕子,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給殿下送補藥。"蘇陌璃將藥碗重重擱在桌上,黑褐色的藥汁濺出碗沿,"溫妹妹好興致,竟有閑心研究古曲。"她轉頭看向溫氏,對方鬢邊的茉莉簪子晃得人眼疼,"聽說妹妹昨日教青荷跳驚鴻舞,倒是比我這個母親還盡心。"
溫氏臉色驟變,跪地道:"王妃恕罪!妾身隻是......"
"夠了。"蕭憶痕揉著眉心打斷,"都出去吧。"待溫氏退下,他伸手去拉蘇陌璃,卻被她甩開:"蕭憶痕,你還記得當年在梅林裏發的誓嗎?"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如今倒好,裴氏管賬,溫氏教女,你倒清閑!"
"我這麽做是為了王府!"蕭憶痕突然怒吼,"太子黨羽步步緊逼,溫家的人脈......"
"所以就要用我的心去換?"蘇陌璃抓起案上的古譜撕碎,紙片如雪般飄落,"你宿在溫氏房裏時,可曾想過青荷夜裏偷偷抹淚?可曾想過則鏈問我"父親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她轉身跑出書房,留下蕭憶痕怔怔望著滿地狼藉。
當夜,蕭青荷蜷縮在母親懷中,聽著遠處傳來的羯鼓聲:"母親,是不是我不乖,父親才喜歡溫姨娘?"蘇陌璃抱緊女兒,望著窗外如鉤的彎月,淚水滴落在孩子發間。她忽然明白,在這深宅裏,情愛早已成了最廉價的籌碼,而她輸得一敗塗地。
風穿過回廊,卷起滿地碎紙。蕭憶痕站在書房門口,望著蘇陌璃離去的方向,酒意盡散。手中緊握的玉佩硌得生疼——那是蘇陌璃及笄時他送的定情之物,如今卻被溫氏繡的香囊取代。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驚起一灘宿鳥,他知道,有些裂痕一旦出現,便再也無法彌合。
乾元十六年深秋,北風卷著銀杏葉掠過睿親王府朱漆門扉。十二歲的蘇驚鴻攥著母親臨行前塞給她的翡翠鐲子,仰頭望著門楣上"睿邸"二字,繡著並蒂蓮的裙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這是她第一次離開禮部尚書府,奉族中長輩之命,來拜見那位名動京城的長姐蘇陌璃。
"表小姐請隨我來。"管事嬤嬤引著她穿過九曲回廊,遠處傳來孩童的嬉鬧聲。轉角處,蕭則鏈正騎著竹馬揮槍,蕭青荷舉著蝴蝶風箏在旁追逐,銀鈴般的笑聲驚起廊下棲息的白鴿。蘇驚鴻駐足凝望,忽覺手中鐲子硌得生疼——自己在繡房裏悶頭學了十年女紅,倒不如這對龍鳳胎活得肆意。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穿過雕花月洞門,暖香撲麵而來。蘇陌璃斜倚在湘妃榻上,月白襦裙外披著蕭憶痕送的雲錦大氅,鬢邊珍珠步搖隨著動作輕晃。當她抬眼望向蘇驚鴻時,少女心中猛地一顫——那雙眼睛像極了母親臨終前的模樣,溫柔裏藏著化不開的愁緒。
"過來讓姐姐瞧瞧。"蘇陌璃招手示意,聲音比記憶中蒼老許多。蘇驚鴻福身行禮,卻在抬頭時撞見主位旁空置的太師椅——那本該是蕭憶痕的位置,此刻卻積著薄灰。
"聽聞妹妹詩詞俱佳?"蘇陌璃轉動腕間玉鐲,目光掃過蘇驚鴻攥得發紅的指尖,"不如以這院中殘荷為題,作首詩如何?"
蘇驚鴻望向窗外枯敗的荷塘,風卷著殘葉在水麵打轉,忽然想起臨行前姨娘們的叮囑:"你長姐如今失寵,可別跟著落魄。"咬了咬唇,她輕聲吟道:"曾是碧波擎玉盞,而今霜劍折香魂。殘莖猶立寒塘月,不向東風訴舊恩。"
屋內驟然寂靜。蘇陌璃手中的茶盞晃了晃,滾燙的茶水灑在茜色裙擺上,洇出深色痕跡。蕭青荷不知何時跑了進來,懷裏抱著隻瑟瑟發抖的白貓:"母親,這小貓在溫姨娘院外凍壞了......"話未說完,蘇陌璃已起身走向女兒,發間步搖撞出細碎聲響。
"帶妹妹去花園逛逛。"蘇陌璃替蕭青荷整理淩亂的發辮,目光始終未看蘇驚鴻,"記得別去西跨院。"
待兩個女孩離開,蘇驚鴻望著蘇陌璃單薄的背影,鬼使神差開口:"姐姐恨溫姨娘?"話音未落,自己先紅了眼眶。她想起母親總說"你長姐當年為了愛情與家族發生爭執",可眼前人連提起情敵的名字都透著怯意。
蘇陌璃猛地轉身,鬢邊珍珠搖搖欲墜:"恨?"她突然笑出聲,笑聲裏帶著幾分淒厲,"在這王府裏,恨是最無用的東西。"指尖撫過案上褪色的婚書,墨跡暈染處,"死生契闊"四字早已模糊不清。
暮色漸濃時,蘇驚鴻在花園撞見蕭憶痕。男人身著玄色常服,腰間卻掛著溫氏新繡的香囊。他望著蘇驚鴻的麵容,恍惚間想起初見蘇陌璃時,她也是這般眉眼如畫。"替我向你姐姐問好。"他留下這句話,轉身走向溫氏居住的棠梨院,靴底碾碎滿地銀杏葉,發出細碎的哀鳴。
當夜,蘇驚鴻在客房輾轉難眠。遠處傳來羯鼓聲,混著溫氏婉轉的歌聲。她摸出懷中母親的遺物——半塊刻著"陌上花開"的玉佩,突然明白為何蘇陌璃總望著荷塘出神。那些枯萎的殘荷,大抵是她凋零的愛情,即便隻剩殘莖,仍固執地守著曾經的月光。
喜歡江山情殤請大家收藏:()江山情殤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