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秋菊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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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時光,如汴河之水靜靜流淌,秋意已濃。遼東的戰報終於塵埃落定。
在黃忠嗣、王安石、章惇三人反複權衡利弊後,一個更為務實的方案取代了最初鯨吞的雄心:
除卻牢牢掌控遼東、慶州、臨潢府等物產豐饒、位置關鍵的膏腴之地外,對遼國廣袤的草原、荒漠地帶,則沿用羈縻之策。
他們精心挑選扶持了幾個互有製衡的部族首領,許以虛名、通商之利,令其共分遼國故地,彼此牽製,無力南顧。
天雄軍精銳則被火速調往西北,震懾西夏。
政事堂內,堆積如山的公文散發著墨香。
王安石、章惇與黃忠嗣正埋首批閱,處理著這個龐大帝國在血與火後艱難的重建。
遼東的善後、叛亂的清算、新政的推行、百廢待興的民生……每一項都重若千鈞。
殿內一片肅靜,隻有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響起的朱筆批注聲。
“報——!”一個內侍幾乎是踉蹌著衝入殿內,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陛下……陛下醒了!神智清明,召三位相公即刻覲見!”
“什麽?!”王安石猛地抬頭,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奏疏上,洇開一小團墨跡。
他霍然起身,眼中瞬間爆發出灼人的光芒。
章惇亦是驚喜交加,連聲道:“天佑大宋!天佑陛下!快!快走!”
黃忠嗣反應最快,人已大步流星向殿外走去,步伐沉穩卻帶著不易察覺的急促,沉聲道:“走!”
三人顧不得儀態,疾步穿過宮苑。
秋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黃葉灑下,帶著一絲暖意,卻驅不散黃忠嗣心頭驟然湧起的一絲陰霾。
昨日他來探視時,官家還氣息奄奄,麵色灰敗如金紙,眼窩深陷,仿佛隨時會油盡燈枯。
一夜之間,竟能“神智清明”?
這念頭如同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初聞消息時的瞬間喜悅。
踏入福寧殿,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麵而來,但殿內氣氛卻截然不同。
隻見趙頊身著常服,並非躺在病榻上,而是端坐在窗邊的軟椅上。
陽光斜斜照在他臉上,竟透出幾分紅潤。
他聽見腳步聲,緩緩轉過頭來,臉上竟帶著溫和的笑意,對著他們招了招手。
“介甫,子厚,允承……你們來了。”聲音雖不洪亮,卻清晰平穩,與昨日的氣若遊絲判若兩人。
“官家!”王安石與章惇搶步上前,激動得聲音哽咽,幾乎要喜極而泣。
王安石一揖到底,顫聲道:“蒼天庇佑!陛下龍體康複,實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
章惇也連連附和,臉上是純粹的欣慰與激動。
黃忠嗣緊隨其後,恭敬行禮,聲音沉穩:“臣等參見陛下。見陛下氣色好轉,臣等不勝欣喜。”
他抬起頭,目光如鷹隼般細細打量著皇帝。
那紅潤並非健康的血色,反而透著一種虛浮的潮紅,眼神雖然清明,深處卻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空洞和……
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看透了什麽。
那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節依舊枯瘦蒼白。
昨日探望時那份沉重的死氣並未完全消散,隻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清明”暫時掩蓋了。
回光返照!
這四個字如同冰冷的秤砣,狠狠砸在黃忠嗣的心上。
他胸腔裏那顆因無數沙場血戰都未曾劇烈顫抖的心,此刻卻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緊迫感瞬間攥緊了他。
他麵上不動聲色,但眼底深處最後一絲僥幸徹底熄滅。
趙頊似乎並未察覺黃忠嗣的異樣,或者說,他已無暇顧及。
他微笑著,目光溫和地掃過三位重臣,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解脫感:“遼東……平定了?”
“托官家洪福,已定!”
王安石連忙回稟,聲音帶著振奮,“羈縻之策已成,天雄軍亦已進駐西北。遼患已除,西北暫安。”
“好……好……”趙頊輕輕點頭,笑容更深了些,甚至帶著一絲孩童般的滿足,“允承……做得好。王卿、章卿……也辛苦了。”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庭園裏蕭瑟的秋景,金黃的菊花在秋風中傲然綻放。
“外麵……秋色正好。”趙頊忽然說道,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絲追憶和向往,“朕……許久未去禦花園走走了。介甫,陪朕……去看看那幾株老菊,可好?”
王安石一愣,隨即大喜:“官家有此雅興,臣不勝榮幸!臣這就去安排禦攆……”
“不必了。”趙頊卻輕輕搖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固執,他扶著椅子的扶手,竟試圖自己站起來,“就走走……朕想走走……”
“官家!”王安石、章惇、黃忠嗣幾乎同時出聲,帶著驚惶。
章惇也終於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這要求太突然,也太反常了!
官家此刻最需要的是靜養,怎可輕易走動?
趙頊卻擺了擺手,堅持著,在內侍的攙扶下,略顯吃力但終究是站了起來。
他看向黃忠嗣和王安石,眼神平靜,卻又帶著一種托付的重量:“允承……王卿……扶著朕。”
黃忠嗣與王安石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和那無法言說的悲傷預兆。
兩人不再多言,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極其小心地攙扶住趙頊的手臂。
那手臂透過常服傳來的觸感,依舊瘦弱不堪。
一行人在沉默而沉重的氣氛中,緩緩步出福寧殿,走向那秋意已深的禦花園。
陽光依舊明媚,卻仿佛失去了溫度。風吹過,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
王安石和章惇心中那點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在黃忠嗣無聲的凝重和皇帝這反常的“精神”映襯下,也漸漸被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所取代。
章惇落後半步,看著皇帝在黃、王攙扶下緩慢前行的背影,那單薄的身影在秋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顯得無比脆弱。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眼中也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悲戚。
黃忠嗣感受著手臂上那輕飄飄的重量,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
他知道,這片刻的“清明”,如同秋日最後的暖陽,轉瞬即逝。
暴風雨前的平靜已經結束,真正的離別,就在眼前了。
禦花園的菊花開得正盛,金黃燦爛,卻像極了祭奠的火焰,無聲地燃燒在這深秋的午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