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新帝的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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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很快就又過了一個月。
皇城內
新年的氣息尚未完全驅散宮苑中殘留的肅殺與哀思。
汴京城在經曆了一連串劇變後,迎來了新帝登基後的第一個新年。
宮牆上的積雪被清掃幹淨,簷角掛上了新製的宮燈,但宮人們行走間依舊步履輕緩,不敢高聲。
政事堂內,王安石、章惇惇、黃忠嗣以及幾位重臣剛剛結束了關於新年號“紹熙”的最後一次合議。
這份年號章程,如同精心打磨的玉璧,凝聚著他們對新朝走向的期望與對先帝的承諾。
紹: 繼承、延續——這是對過去的致敬,更是對未來的定位。
它昭告天下,大宋的革新之路不會因帝位更迭而中斷,神宗皇帝未竟的宏圖將繼續推進。
熙: 光明、興盛、和樂——這是對當下的期許,更是對新朝氣象的描繪。
它寄托了在掃清障礙後,迎來一個光明、繁榮、安定的新時代。
這份章程連同早已擬定、經過反複核驗確認無誤的《逆黨首惡判決書》一並被呈送到了禦前。
判決書內容簡潔而冷酷:
岐王趙顥,廢為庶人,賜自盡。
富弼、韓琦、呂惠卿、呂公著、馮京等核心逆黨成員,及其成年男丁,處以斬刑,家產抄沒,女眷沒官或流放。
此乃族誅之刑。
其餘重要黨羽骨幹,依律判處斬刑或絞刑,家產抄沒。
王安石與黃忠嗣一同入宮麵聖。
垂拱殿內,炭火融融,卻驅不散一種無形的壓抑。
新帝趙頵身著常服,端坐禦案之後,麵色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新年的溫和。
案頭,正是那份年號章程和厚厚的判決文書。
“陛下,”王安石躬身,聲音沉穩,“政事堂與樞密院合議,擬定新年號為‘紹熙’,取‘紹述先誌,光熙天下’之意。
另,逆首趙顥及富弼等首惡判決已定,恭請陛下聖裁。”他將兩份文書向前推了推。
趙頵的目光先落在《紹熙年號章程》上。
他細細翻閱著,手指劃過“紹述先誌”、“光熙天下”、“遼東功業”等字眼,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片刻後,他輕輕合上章程,抬起頭,目光掃過王安石,最終落在侍立一旁的黃忠嗣身上,嘴角甚至勾起一絲笑意。
“紹熙……好年號。”
趙頵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刻意的平靜,“‘紹’字很好,繼往開來,不負皇兄遺誌。‘熙’字更佳,光明、興盛、和樂……正是朕心之所向。”
他停頓了一下,視線再次落回章程上那醒目的“熙”字,仿佛在細細品味其中的寓意,然後才繼續道:
“王相、燕王及諸位卿家費心了。此年號甚合朕意,準了。即日起,改元‘紹熙’,布告天下。”
他的目光隨即轉向那份厚厚的、散發著無形血腥氣的《判決書》。
他沒有立刻翻開,隻是用手指點了點封麵,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談論天氣:
“至於這些亂臣賊子……謀逆犯上,弑君作亂,屠戮士林,驚擾太後,致使先帝……致使皇兄龍馭賓天,其罪滔天,萬死難贖!”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了一瞬,隨即又恢複了那種平靜的淡漠:
“此判決,乃燕王與王相會同有司詳查審理,鐵證如山,量刑允當。朕,照準。著有司即刻依律執行,不得有誤。”
“照單全收”。趙頵沒有提出任何疑問,沒有表達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判決書的細節。
他幾乎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份將掀起新一輪血雨腥風的判決,如同在批閱一份普通的奏疏。
這份平靜,這份毫不猶豫的“照準”,讓侍立一旁的黃忠嗣心中警鈴大作。
這不是懵懂無知者的順從,更非仁慈軟弱者的逃避。
這是一種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斷——這是想逼黃忠嗣當權臣啊。
想讓天下人唾罵自己啊。
他看著禦階上的新帝,心中不由得無奈苦笑:“官家啊,你可知我真想坐你這個位子。你攔不住的!哪怕是先帝!”
心中想著,但臉上還是恭敬領命。
“臣等領旨。”王安石與黃忠嗣齊聲應道。
趙頵拿起朱筆,在年號章程和判決書的末尾,分別寫下了“準”和“依議”二字。
筆鋒沉穩,不見絲毫顫抖。
批閱完畢,他放下筆,似乎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轉而看向黃忠嗣,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刻意的溫和,甚至帶上了幾分“親厚”:
“皇兄,”他改用了這個在神宗皇帝靈前黃忠嗣被封為燕王、入宗室族譜後應有的稱呼,聲音也放軟了幾分,“這些日子,辛苦皇兄了。國事千頭萬緒,內外交困,若非皇兄運籌帷幄,力挽狂瀾,朕……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輕輕歎了口氣,目光變得有些悠遠,仿佛陷入了回憶:
“母後臨終前……曾緊緊抓著朕的手,她對朕說……”
趙頵的語速很慢,仿佛在斟酌每一個字的分量,“她說,‘頵兒……你性子軟……要……多聽你皇兄……黃忠嗣的話……他……是真心……為咱趙家江山……’”
他抬眼,深深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凝視著黃忠嗣:
“皇兄,你說……母後她……是不是早就預見了今日?她老人家……是在為朕……托付江山啊。”
這番話,如同淬毒的蜜糖。
它用高太後臨終的“遺言”作為枷鎖,將黃忠嗣死死地捆綁在“忠臣”、“皇兄”、“托孤重臣”的位置上。
溫情脈脈的話語背後,是赤裸裸的權力束縛——你黃忠嗣是母後指定的輔政者,你必須全心全意輔佐我,這是你的宿命和責任。
而且這話,先帝也說過!
這就是真的拿兩名已逝去的人壓著黃忠嗣。
殿內的氣氛驟然變得微妙而緊張。
王安石垂首不語。
黃忠嗣迎著趙頵的目光,心中那根弦繃得更緊。
他清晰地感受到新帝在用最“柔軟”的方式,提醒他認清自己的位置。
黃忠嗣深深躬身,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忠誠,也帶著麵對這份“溫柔枷鎖”的沉重:
“太後娘娘……慈恩浩蕩,臣……忠嗣,銘記五內,永世不忘!臣定當謹遵太後懿旨,竭盡股肱之力,輔佐陛下,護持大宋江山社稷,萬死不辭!此心昭昭,天地可鑒!”
趙頵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溫和的笑意未變,輕輕頷首:“朕自然信得過皇兄。有皇兄在,朕……心安。”
窗外,一縷冬日難得的陽光穿透雲層,斜斜地照進殿內,落在禦案上“紹熙”二字的朱批上。
“熙”字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明亮,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光明。
然而,這殿內的君臣三人,心中都清楚,這光芒之下,是剛剛被禦筆朱批定下的血腥清算,以及在新年號“紹熙”帷幕之下,已然悄然展開的、充滿試探與權衡的新一輪權力博弈。
溫暖的光線驅不散禦座下彌漫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