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獄底梟鳴

字數:6237   加入書籤

A+A-


    “卸其法冠!繳其印綬!剝其令史皂袍!”
    “暫押縣獄,聽候發落!”
    屠睢那如同金鐵交鳴的裁決之聲,裹挾著黑旌的威壓,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落!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律法之力,瞬間剝奪了鄭墨身上所有象征權柄的外衣!
    庭前死寂。
    唯有遠處龍首原方向傳來的、大地深處沉悶的嗚咽,如同巨獸垂死的**,在硫磺惡臭的空氣中隱隱回蕩。
    那兩名踏前一步的玄甲郎衛,如同得到敕令的惡鬼,動作迅疾如電,毫無半分遲疑!一人鐵鉗般的大手猛地探出,直取鄭墨頭頂那頂象征著令史身份的法冠!
    鄭墨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湧向頭頂,又被那冰冷的命令瞬間凍結!左臂的劇痛、後背的悶痛、指骨的**,在巨大的屈辱和壓力下仿佛被暫時麻痹,隻剩下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緩慢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他看到了郎衛眼中那毫無感情的冰冷。
    看到了趙書佐等人臉上瞬間湧起的、病態的、扭曲的興奮。
    更看到了屠睢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深處,那一絲幾不可察的、冰冷的嘲弄。
    不能反抗!
    黑旌之下,郎衛環伺,反抗即是授人以柄,即是坐實“心懷叵測”!
    那冰冷的律法條文,此刻成了懸在他頭頂最鋒利的鍘刀!
    就在郎衛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法冠邊緣的刹那!
    鄭墨猛地閉上了眼睛!
    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翻湧而上的血氣與屈辱狠狠咽下!
    “嗤啦——!”
    粗糙的、帶著鐵鏽和汗漬味道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扯下了那頂半舊的法冠!動作粗暴,帶落了幾縷被汗水浸濕的額發。
    緊接著,腰間的印綬繩結被另一隻冰冷的手猛地拽斷!空懸的繩結被隨手丟棄在冰冷的泥地上。
    最後,是那件沾染著塵土、藥漬和幹涸血跡的皂色吏袍!粗糙的手指抓住衣襟,猛地向兩側撕扯!布帛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刺耳!帶著他體溫的皂袍被硬生生剝下,如同剝去一層尊嚴的血肉,露出裏麵同樣染著血跡、被汗水浸透的單薄中衣!
    寒風,裹挾著濃烈的硫磺惡臭,瞬間穿透單薄的衣物,如同無數冰冷的針,狠狠刺入鄭墨的肌膚,刺入他的骨髓!他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了一下,裸露在外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細密的寒栗。
    恥辱!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恥辱!
    如同當眾被扒皮抽筋!律法的威嚴,在此刻化作最殘忍的羞辱!
    鄭墨猛地睜開眼!那雙深黑的瞳孔裏,所有的火焰瞬間熄滅,隻剩下一種被冰封的、死寂的平靜。他挺直著僅著中衣的脊梁,任憑寒風刺骨,任憑那剝下的皂袍如同破布般被丟棄在腳邊。他沒有去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冰冷泥地上,那片剛剛飄落的、枯黃的槐葉。
    卸冠!繳綬!剝袍!
    三下,如同三道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他的身上,也刻在了所有旁觀者的眼中。
    “帶走。”屠睢的聲音恢複了那種毫無波瀾的平靜,仿佛隻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他不再看鄭墨一眼,負手轉身,玄色的大氅在風中紋絲不動,目光重新投向西北方向那翻滾的汙濁煙柱。
    兩名郎衛一左一右,如同鐵鉗般抓住了鄭墨的手臂!冰冷堅硬的鐵甲硌著他裸露的臂膀,那力量大得驚人,不容絲毫掙紮!左臂的傷口被猛地擠壓,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讓鄭墨眼前一黑,悶哼出聲,額角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
    他咬著牙,沒有發出更多的聲音。身體被粗暴地扭轉,推搡著,踉蹌地走向縣寺通往陰暗後巷的側門。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地麵上,踏在屈辱的塵埃裏。身後,是癱軟在地如同爛泥的縣寺屬吏,是肅立如林的玄甲郎衛,是那獵獵招展、象征著無上威權的純黑旌旗。
    還有……屠睢那玄衣大氅的、如同山嶽般不可撼動的背影。
    雲陽縣獄。
    深入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道狹窄而漫長,兩側是厚實的夯土牆,浸透了無數絕望的汗臭、屎尿臊臭和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牆壁上插著稀疏的火把,光線昏暗搖曳,將行走的人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牆麵上,扭曲拉長,如同鬼魅。
    鄭墨被兩名郎衛粗暴地推搡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這條通往地獄的甬道中。每一次踉蹌,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左臂的傷口在郎衛鐵鉗般的抓握下不斷滲出溫熱的液體,浸透了單薄的中衣,帶來持續的灼痛和失血的眩暈感。後背的撞傷、指骨的碎裂痛楚,在寒冷和屈辱的刺激下,如同無數細小的毒蟲在啃噬。
    甬道深處,隱約傳來刑徒壓抑的**、鐵鏈拖地的刺耳摩擦,以及獄卒不耐煩的嗬斥。那聲音在死寂中回蕩,更添幾分陰森。
    終於,甬道盡頭,一扇厚重的、包著鐵皮、布滿銅釘的木門出現在眼前。門上方開著一個巴掌大的小窗,用粗大的木條封死。濃烈的黴變和腐爛氣味從門縫裏洶湧而出。
    一名身材矮壯、滿臉橫肉、腰間掛著大串鑰匙的獄掾早已候在門口,臉上帶著諂媚又惶恐的複雜神情,對著押送鄭墨的郎衛點頭哈腰:“二位軍爺,就是這裏了!甲字重囚號!絕對穩妥!”
    郎衛麵無表情,其中一人從腰間摸出一塊刻著簡單符文的黑色木牌,對著獄掾晃了一下。獄掾連忙躬身,掏出鑰匙,嘩啦啦地打開了門後幾道沉重的鐵鎖和門栓。
    “哐當——吱呀——”
    沉重的鐵門被向內推開,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惡臭混合著陰冷的濕氣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門內,是一個比甬道更加陰暗、狹窄的石室。沒有窗,隻有牆角一盞昏暗如豆的油燈,勉強照亮方寸之地。地麵是冰冷潮濕的夯土,牆角鋪著一層薄薄、散發著黴味的稻草。空氣汙濁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進去!”郎衛猛地一推鄭墨的後背。
    鄭墨本就虛弱踉蹌,這一推之下,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撲倒!左臂的傷口狠狠撞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
    “呃啊——!”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貫穿全身!他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蜷縮在地,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中衣,眼前陣陣發黑。
    身後傳來鐵門沉重關閉、落鎖上栓的冰冷聲響。最後一絲來自甬道的昏暗光線也被徹底隔絕。石室內,隻剩下牆角那點豆大的、隨時可能熄滅的油燈火光,以及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
    冰冷。潮濕。惡臭。劇痛。屈辱。絕望。
    如同粘稠的毒液,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試圖將他徹底吞噬。
    鄭墨蜷縮在冰冷刺骨的地麵上,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衝破喉嚨的嘶吼。左臂的傷口在劇烈的撞擊下徹底崩裂,溫熱的鮮血不斷湧出,迅速在身下的夯土地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痕跡。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眩暈和更深的冰冷。
    驪山的寒風,龍首原的烈焰,田不禮臨死的扭曲麵容,屠睢冰冷裁決的眼神,郎衛粗暴的撕扯……無數畫麵在劇痛和眩暈中混亂地閃現、交織。萬世的棺槨……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淵……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阿七帶著印信和密信在驛道上亡命飛馳的身影……
    時間,在這絕望的囚籠裏失去了意義。隻有身體的劇痛和石室深處滲出的陰冷,如同跗骨之蛆,不斷侵蝕著他的意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鍾,也許是一個時辰。
    牆角那盞油燈的火苗,在汙濁的空氣中不安地跳躍著,將石室內的陰影拉扯得更加扭曲詭異。
    就在鄭墨的意識因失血和劇痛而開始模糊的邊緣。
    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突兀地,在石室最深處的、那片被濃重陰影覆蓋的角落響起!
    那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器,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穿透力,幽幽地飄蕩在死寂的囚室中:
    “……驪山的骨頭……還沒爛透呢……”
    “……雲陽的火……就燒得這麽旺了?”
    “……小子……你身上這血……是龍首原的味兒……還是……那口黑旌的味兒?”
    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紮入鄭墨因劇痛而混沌的腦海!
    驪山!雲陽!龍首原!黑旌!
    這四個詞,如同四道驚雷,瞬間劈開了鄭墨意識中的迷霧!劇痛和眩暈仿佛被這詭異的聲音暫時驅散!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聲音來源的角落!
    那裏,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油燈微弱的光線根本無法觸及。
    是誰?!
    這縣獄最底層的重囚號裏,關押的……到底是什麽人?!他怎麽會知道驪山?知道雲陽的變故?甚至……知道黑旌?!
    鄭墨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獵豹!傷口的劇痛被巨大的警惕和驚疑暫時壓製。他掙紮著,用尚能活動的右手撐起身體,背靠著冰冷刺骨的牆壁,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矢,死死鎖定那片黑暗:
    “……誰?!”
    黑暗中,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夜梟低笑的“嗬嗬”聲。
    緊接著,是一陣鐵鏈拖地的、緩慢而沉重的摩擦聲。
    一個佝僂的、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從地獄最深處爬出的幽靈,緩緩地從那片陰影中挪了出來。
    借著牆角油燈那點微弱的、搖曳的昏黃光線,鄭墨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輪廓。
    那是一個老人。
    身形枯槁得如同冬日裏最後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亂糟糟、花白糾結的頭發和胡須幾乎遮住了整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渾濁、深陷,眼白布滿了血絲,瞳孔卻異常地幽深,如同兩口枯竭了千年、卻依舊沉澱著無盡黑暗的古井!沒有絕望,沒有麻木,隻有一種看透了一切、沉澱了無數歲月風霜、卻又燃燒著某種奇異火焰的……**洞悉與嘲弄**!
    他身上穿著一件幾乎無法分辨原色的破爛囚衣,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瘦骨嶙峋,皮膚上布滿了新舊交疊的、猙獰的鞭痕、烙印和傷疤。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腳踝——那裏鎖著兩根比尋常刑徒粗重一倍不止的、黝黑沉重的鐵鐐!鐵鐐連接著深深嵌入牆壁的巨大鐵環,限製著他隻能在那片角落極其有限的範圍活動。
    老人挪到油燈光線勉強能照到的邊緣,便停了下來,佝僂著身體,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他抬起那隻枯瘦如柴、布滿汙垢和老繭的手,極其緩慢地、指向鄭墨身下那片在昏暗中依舊顯眼的、深色的血跡,喉嚨裏再次發出那嘶啞幹澀的聲音:
    “……血……流了不少……”
    “……再不止住……你這把剛點著的火……就得……熄在這兒了……”
    他頓了頓,那雙幽深的眼睛透過亂發,如同鬼火般釘在鄭墨慘白的臉上,嘴角似乎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熄了……可就……沒人聽……老頭子……講那驪山……地底下……埋著的……真龍……和……屍骨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