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朽骨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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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熄了……可就……沒人聽……老頭子……講那驪山……地底下……埋著的……真龍……和……屍骨的故事了……”
    嘶啞幹澀的聲音,如同鏽蝕的齒輪在轉動,在死寂陰冷的石室中幽幽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深入骨髓的疲憊,卻又如同冰冷的鉤子,死死鉤住了鄭墨因劇痛和失血而混沌的意識!
    真龍?屍骨?
    驪山地底?
    鄭墨的心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驪山!又是驪山!這深陷囹圄、腳戴重鐐的神秘老人,竟也開口便是驪山!仿佛他鄭墨身上流淌的鮮血,都浸染著那座巨大陵寢深處的腐土氣息!
    “你……究竟是誰?!”鄭墨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無法抑製的驚疑。他強撐著身體,背靠冰冷的牆壁,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釘在老人那雙渾濁卻又異常幽深的眼睛上。左臂的傷口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鮮血湧得更快,浸透了單薄的中衣,黏膩冰冷的觸感和持續失血的眩暈感如同跗骨之蛆。
    老人沒有立刻回答。
    他佝僂著身體,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斷斷續續的嗬嗬聲,似乎在積攢力氣。那雙深陷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額前亂草般的花白頭發,幽幽地打量著鄭墨——那慘白如紙的臉,那被冷汗浸透的鬢角,那染血的、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尤其是……那雙即便在絕境中依舊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
    “嗬……嗬……”老人又低笑了幾聲,那聲音如同夜梟在枯枝上磨爪,“……骨頭……倒是夠硬……像……像年輕時的……他……”
    他頓了頓,極其緩慢地抬起那隻枯瘦如柴、指關節粗大變形的手,指了指鄭墨仍在滲血的左臂:
    “……箭鏃……還在裏麵吧?……不取出來……光紮著……沒用……血……流幹了……故事……也就沒了……”
    鄭墨瞳孔一縮!這老人……竟能隔著包紮和衣物,僅憑血腥味和細微的動作,就判斷出是箭傷,且箭鏃未取?!這份眼力和經驗……
    “怎麽取?”鄭墨咬著牙,從齒縫裏擠出三個字。劇痛和失血帶來的冰冷感越來越重,他知道老人說得對,再不止血,他撐不了多久。
    老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嘲弄的光。他極其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沉重的鐵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枯瘦的手指在身下那層薄薄發黴的稻草裏摸索著,動作緩慢而吃力。許久,指尖捏起一塊隻有指甲蓋大小、邊緣極其鋒利的、深褐色的東西。
    一塊碎陶片。
    邊緣被磨得異常銳利,在昏暗的油燈光下閃著微弱的、危險的寒光。
    “沒……沒火……沒酒……”老人嘶啞地說著,將那枚鋒利的碎陶片極其緩慢地、朝著鄭墨的方向推了過來,陶片在冰冷的地麵上劃過,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用……這個……咬著……牙……”
    用陶片割開傷口,取出箭鏃?!
    沒有消毒,沒有麻沸,在這汙穢不堪的死牢之中?!
    一股寒氣順著鄭墨的脊椎直衝頭頂!他看著地上那枚鋒利的碎陶片,又看向自己左臂那不斷滲血的包紮。劇痛和失血的眩暈感提醒著他處境的絕望。要麽血流殆盡死在這汙穢之地,要麽……承受這如同酷刑般的自救!
    沒有選擇!
    鄭墨眼中閃過一絲狠戾!他猛地伸出尚能活動的右手,一把抓起那枚冰冷鋒利的碎陶片!陶片邊緣的銳利瞬間刺痛了他的指尖。
    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濃重黴味和血腥味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他低下頭,牙齒死死咬住了右臂的衣袖!用力之猛,幾乎要將布料撕碎!
    然後,他右手捏著那枚鋒利的碎陶片,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刺向自己左臂傷口上方那厚厚滲血的包紮!
    “嗤——”
    布帛被割開的聲音細微而清晰。
    緊接著,是皮肉被強行割開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野獸瀕死般的悶吼從鄭墨喉嚨深處迸發!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身體劇烈地弓起,如同被燒紅的鐵釺貫穿!豆大的冷汗如同暴雨般從額頭、鬢角滾落!牙齒深深陷入衣袖的布料,牙齦瞬間滲出血絲!
    劇痛!無法形容的、足以摧毀意誌的劇痛!
    陶片冰冷而粗糙的刃口,如同鈍鋸,在他翻卷的血肉中探尋、切割!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帶來撕裂神經的痛楚!鮮血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洶湧而出!
    鄭墨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在劇痛的衝擊下如同狂風中的燭火,搖搖欲墜!但他右手的力量卻如同鐵鑄,沒有絲毫顫抖!他憑借著僅存的、近乎瘋狂的意誌力,操控著那枚致命的陶片,在模糊的血肉中摸索、探尋那該死的箭鏃!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石室裏隻剩下鄭墨粗重痛苦到變形的喘息聲、陶片切割血肉的細微摩擦聲、以及鮮血滴落在冰冷地麵上的嘀嗒聲。
    終於!
    “叮!”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天籟般的金屬碰撞聲!
    陶片的尖端觸碰到了異物!
    鄭墨精神猛地一振!劇痛仿佛都減輕了一瞬!他咬著牙,用陶片小心翼翼地抵住那堅硬的東西,感受著它的形狀和位置——一個帶著倒刺的、冰冷的金屬物!
    就是它!
    他用陶片邊緣死死卡住箭鏃的尾部,屏住呼吸,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向外一撬!
    “噗嗤!”
    一股溫熱的血箭隨著箭鏃的拔出猛地飆射而出!濺在冰冷的地麵和牆壁上!
    一個帶著血肉碎末的、染著幽藍暗光的、寸許長的三棱青銅箭鏃,當啷一聲掉落在鄭墨腳邊的血泊中!
    “呃啊——!”鄭墨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嚎,身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猛地向後癱軟,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眼前徹底被黑暗籠罩,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劇痛和失血的冰冷在瘋狂吞噬他!他右手無力地垂下,那枚染滿鮮血的碎陶片脫手滑落。
    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迅速沉向無底的深淵……
    就在他即將徹底失去意識的邊緣!
    一隻冰冷、枯瘦、如同鷹爪般的手,猛地抓住了他鮮血淋漓的左手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劇痛如同最後的強心針,讓鄭墨渙散的瞳孔猛地聚焦了一瞬!
    他艱難地抬起頭,模糊的視線中,是那張近在咫尺、隱藏在亂發後的、如同厲鬼般的臉!老人那雙渾濁幽深的眼睛,此刻竟爆發出一種駭人的精光,死死地盯著他!
    “別……睡!”老人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力量,“……睡過去……就……醒不過來了!”
    老人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死死箍住鄭墨的手腕,阻止他因失血而徹底癱軟。另一隻手則極其迅速地探入自己那件破爛囚衣的內襟深處,摸索著,掏出一個用髒汙油布層層包裹的小包。
    他顫抖著手指,一層層剝開油布,露出裏麵一小撮灰白色的、散發著濃烈苦澀與奇異辛香的粉末。
    “按……按在傷口上!”老人聲音急促,將那撮粉末不由分說地塞進鄭墨劇痛麻木的右手中,“……快!”
    鄭墨的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邊緣瘋狂掙紮,身體的本能壓過了理智的遲疑。他咬著牙,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右手中那撮苦澀刺鼻的粉末,狠狠按在了左臂那血肉模糊、還在汩汩冒血的傷口上!
    “呃——!!!”
    又是一陣鑽心刺骨的劇痛!那粉末仿佛帶著無數細小的火焰,瞬間灼燒進翻卷的皮肉深處!鄭墨身體劇烈地抽搐,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眼前金星亂冒!
    然而,就在這如同酷刑般的劇痛灼燒之後,一股奇異的、帶著強烈刺激性的涼意,如同冰泉般迅速從傷口深處彌漫開來!那洶湧的流血,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緩、凝滯!
    金瘡藥!
    而且是藥效極其霸烈、絕非尋常獄中能有的秘製金瘡藥!
    劇痛稍緩,失血的眩暈感卻如同潮水般更加洶湧地襲來。鄭墨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看向老人,眼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驚悸和更深的不解。
    老人似乎也耗盡了力氣,鬆開抓著鄭墨的手,身體佝僂著滑坐回牆角,沉重的鐵鐐嘩啦作響。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死……死不了……”老人喘息著,聲音更加嘶啞,“……命……夠硬……像……”
    他抬起渾濁的眼睛,再次望向鄭墨,那眼神中的疲憊更深,但那份洞悉與幽深卻絲毫未減。
    “……現在……能聽……故事了?”
    “……驪山……地底下……埋的……不是什麽……真龍……”老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從地底深處傳來,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是……一口……燒穿了……地脈的……**火眼**!”
    火眼?!
    鄭墨的心猛地一沉!又是火眼!驪山皇陵之下,也有火眼?!
    “……始皇帝……要萬世……陵寢……固若金湯……水火不侵……”老人幹裂的嘴唇扯動著,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選驪山……是看中……山腹深處……一條……沉睡的……地火之脈!……引地火……為陵寢……永世……長明燈!……何等……氣魄!……何等……瘋狂!”
    引地火為長明燈?!鄭墨倒抽一口涼氣!這簡直是……逆天而行!
    “……蒙恬……蒙毅……兄弟……”老人渾濁的眼中爆發出刻骨的怨毒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奉旨……督造!……征發……刑徒……工匠……數十萬!……開山……鑿石!……硬生生……要打通……通往……地火之脈的……引泉道!……”
    蒙氏!又是蒙氏!驪山刑徒臂上的烙印!龍首原軍隊的守衛!所有線索瞬間串聯!
    “……打通了……也……打開了……地獄之門!”老人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而恐懼,仿佛回到了那噩夢般的場景,“……地火……豈是凡物……可控?!……引泉道深處……溫度……高得……融金化鐵!……毒氣……彌漫!……塌方……地陷……無日無之!……進去的人……十不存一!……屍骨……都……燒成了灰!……填進去……多少……都……填不滿!”
    鄭墨的眼前仿佛浮現出那地獄般的景象:幽深的坑道,灼熱的岩石,翻滾的毒氣,瞬間吞噬生命的塌方,還有那些被高溫瞬間汽化或燒成焦炭的刑徒……丙廿七頸後的勒痕,是否就是為了阻止某個瀕死之人逃出那死亡坑道?那半塊指向鹹陽的玉玨,是否就是某位知曉內情的監工或將領,在絕望中留下的最後控訴?
    “……蒙氏……怕了!”老人喘息著,眼中怨毒更甚,“……怕……死的人太多……捂不住!……怕……地火失控……毀了……整個……驪山工程!……更怕……陛下……降罪!”
    “……他們……瞞報!……封鎖消息!……將……引泉道深處……徹底……封死!……所有……參與……最深……段工程的……刑徒……工匠……一個……不留!”老人的聲音如同泣血,“……驪山的骨頭……堆成了山……燒成了灰!……那口……引泉道……也成了……一口……巨大的……**活人棺**!”
    活人棺!鄭墨想起了那老刑徒臨死前的嘶吼!想起了龍首原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淵!驪山之下,竟也埋葬著同樣的人間地獄!
    “……然……地火……豈是……封堵……就能……熄滅?”老人幽深的目光轉向鄭墨,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封堵……隻會……積蓄……壓力!……驪山……那口……被強行……堵住的……火眼……遲早……要炸!……炸得……比……雲陽……更響!……更慘!”
    如同驚雷在鄭墨腦中炸響!驪山的火眼……也會炸?!那正在日夜趕工、澆築著始皇帝萬世基業的驪山皇陵之下……竟埋著一顆隨時可能毀天滅地的炸彈?!
    “你……你到底是誰?!”鄭墨的聲音因驚駭而顫抖,死死盯著眼前這如同從地獄歸來的枯槁老人,“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身體佝僂成一團,仿佛隨時會散架。許久,他才緩過氣,緩緩抬起頭。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避鄭墨的目光。
    他伸出那隻枯瘦的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撥開額前遮住大半張臉的、亂草般的花白頭發。昏黃的油燈光下,一張布滿刀刻般深紋、飽經風霜摧殘、卻依稀能看出昔日輪廓的臉顯露出來。
    雖然汙穢不堪,雖然瘦脫了形,但那眉宇間殘留的、屬於上位者的痕跡,那眼中沉澱的、閱盡世事的滄桑與智慧,卻無法被徹底磨滅!
    鄭墨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張臉……這張臉他似乎在鹹陽宮頒發的某些重要律令、某些工程圖冊的署名封泥上……見過模糊的拓印!
    一個幾乎被遺忘、卻又如同驚雷般的名字,瞬間劈入鄭墨的腦海!
    那個權傾朝野、製定法度、主持營造、最終卻身敗名裂、被腰斬於市的帝國前丞相!
    老人渾濁的眼中,那最後一絲嘲弄與幽深,化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與刻骨的怨毒,他迎著鄭墨震驚的目光,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一字一頓地吐出那個石破天驚的名字:
    “……老夫……**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