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囚籠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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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李斯**!”
嘶啞幹澀的聲音,如同鏽蝕的鐵釺刮過岩石,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刻骨的怨毒,卻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狠狠劈在鄭墨因劇痛和失血而混沌的意識之上!
李斯?!
那個權傾朝野、製定秦律、統一文字度量、主持營造阿房驪山、最終卻落得腰斬於市、三族夷滅的帝國前丞相?!
那個名字,如同烙印般刻在無數秦吏心頭,象征著無上權柄與慘烈覆滅的符號!
那個早已被始皇帝親手釘在恥辱柱上、屍骨無存的……**死人**?!
他怎麽會在這裏?!在這雲陽縣獄最深、最汙穢、最絕望的囚籠裏?!腳戴重鐐,形容枯槁,如同地獄爬出的幽魂?!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鄭墨的咽喉!他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身體因極度的震驚而僵硬,甚至連左臂那鑽心的劇痛都仿佛被凍結了一瞬!他死死盯著眼前這張在昏黃油燈下顯露出的、飽經摧殘卻依稀殘留著昔日威儀輪廓的臉,那刀刻般的深紋,那渾濁眼底沉澱的無盡滄桑與怨毒……
是他!
真的是他!
雖然汙穢不堪,瘦脫了人形,但那眉宇間屬於帝國頂級智囊的痕跡,那雙閱盡風雲、洞悉人心的眼睛……無法磨滅!
“你……你不是……”鄭墨的聲音幹澀嘶啞,幾乎無法成句,“……腰斬……夷三族……”
“嗬……嗬嗬……”李斯發出一陣破風箱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枯瘦的身體隨著笑聲微微顫抖,沉重的鐵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腰斬……?……夷族……?……那……是……給……天下人……看的……”
他渾濁的眼中爆發出一種混合著無盡悲愴與怨毒的光芒,如同地獄的鬼火在燃燒:
“……陛下……要……我死……是真的……但……有些事……死……比活著……麻煩……蒙恬……蒙毅……那兩個……蠢貨!……驪山……火眼……捅破了天!……他們……捂不住!……更……不敢……讓陛下……知道!”
李斯喘息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痰音,仿佛隨時會斷氣,但那雙眼睛卻死死盯著鄭墨,燃燒著最後的力量:
“……引泉道……深處……地火……失控的……跡象……越來越……明顯!……堵……堵不住!……遲早……要炸!……一旦……炸開……整個……驪山……地宮……將……化為……齏粉!……陛下的……萬世……基業……將……灰飛……煙滅!……蒙氏……九族……都不夠……填!”
萬世基業,灰飛煙滅!鄭墨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驪山之下,竟真的埋著一顆足以顛覆一切的炸彈!
“……他們……怕了……怕到……骨頭裏!”李斯的聲音帶著一種刻骨的嘲弄,“……殺……光……所有……知情者……也……沒用!……地火……不會……閉嘴!……他們……需要……一個……知道……怎麽……‘安撫’……地火……的人……一個……懂得……山川……地脈……陰陽……五行……的人……”
李斯艱難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汙穢不堪的胸口,嘴角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除了……被陛下……恨之入骨……‘已死’……的……老夫……還有……誰……更合適……被……他們……鎖在……這……暗無天日……的……囚籠裏……做……那……救火的……囚徒?!”
囚徒!
救火的囚徒!
鄭墨瞬間明白了!李斯沒死!他被秘密囚禁,成了蒙氏兄弟手中唯一能用來“安撫”驪山之下那口恐怖火眼的“工具”!一個用畢生所學,在黑暗地獄中為大秦萬世陵寢做最後掙紮的……活死人!
“……龍首原……的火眼……”李斯的目光轉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壁,看到那仍在翻騰的汙濁煙柱,眼中充滿了冰冷的洞悉,“……就是……驪山……的……前車!……雲陽……也有……一條……小的……地火支脈……蒙氏……想……在那裏……先……試手!……用……刑徒的命……去填!……去試……老夫……教的……法子……能不能……穩住……地火!……”
用雲陽的火眼做實驗場!用無數刑徒的性命去填!去驗證那些在驪山深處無法嚐試的、瘋狂而危險的“安撫”手段!這就是龍首原爆炸的真相!這就是田不禮為之奔走、為之滅口、最終被滅口的根源!這就是那枚指向鹹陽廷尉府的封泥背後,所掩蓋的滔天罪孽!
“……他們……試砸了……”李斯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火眼……炸了……雲陽……完了……驪山……的……時間……也……不多了……”
石室中陷入一片死寂。隻有李斯破風箱般的喘息聲,鐵鐐冰冷的摩擦聲,以及鄭墨沉重的心跳和左臂傷口那被秘藥暫時壓製、卻依舊隱隱傳來的灼痛。
巨大的信息如同狂暴的洪流,衝擊著鄭墨的神經。驪山的絕密,雲陽的慘劇,蒙氏的瘋狂,李斯的囚徒身份……這一切,如同一張巨大無比的、用屍骸和謊言編織的黑幕,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幾乎令人窒息。
他猛地想起田不禮臨死前那扭曲麵容和破碎的遺言:
“……棺……槨……是……是……萬……世的……”
萬世的棺槨!
不是象征皇權的陵寢!
是那口被強行堵住、隨時可能爆炸、將始皇帝萬世美夢連同整個驪山化為齏粉的——**火眼**!
“屠睢……”鄭墨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他看向李斯,“……禦史中丞……他……知道多少?他來雲陽……”
李斯渾濁的眼中,那最後一絲嘲弄的光芒陡然暴漲!如同回光返照的鬼火!
“屠睢……?”他嘶啞地重複著這個名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笑,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譏諷,“……好一個……鐵麵……禦史!……好一個……秦律……的……衛道士!”
他枯瘦的身體因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起來,鐵鐐嘩啦作響:
“……你以為……他……為什麽……在驪山……帶走……你的……驗屍錄?……是為了……查?……嗬……嗬嗬……是為了……**封存**!……是為了……不讓……那……指向……蒙氏……烙印的……線索……繼續……擴散!”
鄭墨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
“……你以為……他……現在……來雲陽……是……為了……查……龍首原……的……真相?”李斯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冰寒,“……他是……來……**滅火**的!……是來……替……蒙氏……擦……屁股的!……是來……確保……雲陽……這把火……燒掉的……隻是……刑徒……和……田不禮……這種……小卒子!……絕不能……燒到……驪山!……燒到……蒙氏!……燒到……那……萬世的……棺槨!”
李斯猛地向前探身,那張枯槁如鬼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逼近鄭墨,渾濁的眼中燃燒著最後瘋狂的火焰:
“……小子……你……還不明白嗎?!……”
“……屠睢……他……”
“……根本就是……**蒙毅**……的人!”
“蒙毅的人?!”
李斯最後那嘶啞的、如同淬毒冰針般的四個字,狠狠紮入鄭墨的耳膜,也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本就緊繃到極致的心弦之上!
蒙毅!
蒙恬之弟!始皇帝最信任的近臣!執掌樞密,權傾朝野!
屠睢……是蒙毅的人?!
那個在驪山公堂上,麵對他高舉的秦律竹簡,最終選擇帶走驗屍錄的禦史中丞?那個以鐵麵無私、剛正不阿著稱的屠睢?!他竟然是……蒙氏的人?!
巨大的荒謬感與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鄭墨!他想起屠睢在驪山那深不可測的眼神,想起他降臨雲陽時那煊赫的黑旌威壓,想起他在庭前那看似公正、實則步步緊逼的詰問,想起他下令剝去自己皂袍時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嘲弄……
一切,都有了答案!
帶走驗屍錄,是為了封存線索!
黑旌壓城,是為了震懾局麵!
庭前詰問,是為了尋找破綻,將自己這個“刺頭”徹底打入囚籠!
他根本不是來查案的!他是來善後的!是來確保雲陽這把火,燒掉的隻是田不禮這樣的卒子和無數刑徒的性命,絕不能牽連到驪山深處的蒙氏!絕不能危及那口被強行堵住的、象征“萬世基業”的火眼棺槨!
而自己……
鄭墨低頭,看著自己僅著單薄染血中衣的狼狽身軀,看著左臂那猙獰的傷口,感受著身下冰冷的囚籠石地……自己這個執著於真相、試圖撬動鐵幕的小小令史,在屠睢眼中,恐怕連棋子都算不上,隻是一隻礙眼的、隨時可以碾死的螻蟻!將他投入這死牢,恐怕下一步,就是如同田不禮、如同張屠、如同那無數被滅口的刑徒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汙穢之地!
絕望!
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從腳底蔓延至頭頂!比身體的傷痛更刺骨,比失血的眩暈更令人窒息!
就在這絕望的念頭升起的刹那!
“轟隆——!!!”
一聲沉悶得如同大地心髒被撕裂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遙遠的方向滾滾傳來!並非來自西北龍首原那已然成為瘡疤的陷坑,而是來自——**東南**!
緊接著!
腳下的石地猛烈地一震!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驚醒,發出痛苦的痙攣!
“哐當!嘩啦——!”
牆角那盞昏暗的油燈猛地跳起,燈油潑灑,火苗瞬間竄高又驟然熄滅!整個石室徹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墨般的黑暗!
頭頂的夯土層簌簌落下大片的塵土和細碎的石屑!嗆人的土腥味瞬間彌漫!
沉重的鐵門發出令人牙酸的扭曲**!鎖鏈嘩啦亂響!
“呃啊——!”李斯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被劇烈的震動掀翻在地,沉重的鐵鐐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鄭墨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烈震動狠狠拋起,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左臂的傷口被猛烈牽扯,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幾乎昏厥!但他死死咬著牙,右手在黑暗中胡亂摸索,撐住地麵,才勉強沒有倒下。
震動隻持續了短短幾息,便迅速平息。
但死寂的黑暗中,隻剩下兩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以及鐵鐐冰冷的摩擦聲。
東南方向?
鄭墨的心髒瘋狂地擂動著,一個比龍首原爆炸更加恐怖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的心頭!他猛地抬起頭,盡管眼前隻有無邊的黑暗,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穿透了雲陽城低矮的城牆,死死地投向東南方那遙遠而熟悉的地平線——
驪山!
是驪山!
那沉悶的、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咆哮,那劇烈的、如同山崩地裂的震動……隻可能來自那裏!
“嗬……嗬嗬……”黑暗中,傳來李斯嘶啞幹澀、帶著無盡絕望與一絲病態快意的笑聲,如同夜梟在墳塋上的哀鳴,“……來……了……終於……來了……”
“……驪山……的……火眼……壓……壓不住了……”
“……那口……萬世的……棺槨……”
“……它……**醒了**!”
醒了!
驪山之下,那口被強行堵住、積蓄了無盡毀滅力量的火眼,它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