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朝瑩和許國榮回來那天，正好是個周日。
    省城的火車站這年頭還不大，但裏麵擠擠攘攘的，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多人。
    沈非晚實在不想對著一群人的屁股看，便坐在了沈瑞生的肩頭，從高處眺望著出站口。
    許玉枝也在踮著腳往裏頭張望，她有些神經緊繃，兩隻手一直攪在一起，捏得指關節發白。
    沈瑞生感受到了妻子的緊張，一隻手還搭在女兒腿上，防止她掉下來，另一隻手則伸過去握住了許玉枝的手。
    “別怕，爸媽肯定也很想你。”
    許玉枝感受到了手心傳來的溫度，心下的緊張莫名其妙的就舒緩了很多，
    “嗯，我就是……”
    “玉枝！”
    一對中年夫妻站在出站口看著這邊一家子。
    那一瞬間，許玉枝是認不出的，腦海裏那對夫妻的麵貌甚至都和這兩人有些掛不上邊。
    她腦海裏的章朝瑩，是個浪漫主義者，出身好，沒吃過苦，愛漂亮，不僅愛打扮自己，也愛打扮丈夫和孩子。
    出現時，每每都穿著得體的定製旗袍，踩著小高跟，燙著大波浪卷，不畫眉毛不塗口紅絕不出門。去上課的時候可能不穿旗袍，但也一定會穿用進口時裝麵料給自己裁的裙子。
    許國榮衣櫃裏的西裝和中山裝也都是她把關過後才能放進去的，從眼鏡手表，到皮鞋皮帶都是她選的。許玉枝記得她說過的一句話——
    男人的穿著打扮代表著他背後站著的那個女人的品味。
    她可不允許許國榮壞了自己的名聲。
    而現在，兩人都穿著磨了邊的襯衫，藏青色的工農褲上還打著補丁，腳下踩著洗到白發的布鞋。頭發有一半都灰白了，一些碎發在悶熱的空氣裏淩亂的舞動。
    幹瘦黝黑的皮膚上帶著不少被風沙長年吹打的痕跡，隻有男人鼻梁上戴著的那副歪了腿的金絲邊眼鏡，還在微微透露出自己的曾經。
    許玉枝喉嚨有些發緊，掙脫了沈瑞生的手，往前快跑了幾步，一下子握住了章朝瑩的手。
    “爸，媽……”
    喊了人後她就再也說不出話了，眼淚一下子就砸了下來。
    章朝瑩的手很糙，很硬，骨關節都粗了不少。這和那個穿著旗袍畫著眉的母親，完全是兩個人了。
    八年，能改變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誒，誒，玉枝，媽媽的女兒……”
    章朝瑩這一路的火車上都惴惴不安的，看見許玉枝的時候，眼淚就已經在眼眶裏打轉了，這會兒許玉枝拉著她的手喊媽，淚珠子砸在自己手上，隻覺得滾燙。她抱著孩子就哭了起來。
    許國榮也扭頭抹了把眼睛，但他還算能保持些理智，拍了拍母女倆，“別哭了，在車站呢。篤正和佑安還看著呢。”
    許玉枝這才發現他倆身後還站著兩個孩子，一個和沈非晚個頭差不多，一個則大不少。
    許篤正見大人們終於看見他和弟弟了，偷偷的鬆了口氣，站直了身體，端正的喊了聲，“姑姑好，我是許篤正。這是我弟弟許佑安。”
    說著還伸手拍了一下許佑安的背，示意他喊人。
    許佑安瞧著就還有些懵懂，但他哥讓他站直，他就站直，“姑姑好。”
    “誒，你們好呀。”許玉枝胡亂擦了把自己臉上的眼淚，笑著應了兩個孩子的喊話，還想扭頭去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結果沈瑞生已經帶著沈非晚走了過來，正蹲下身子讓閨女下來。
    “……爸，媽。”沈瑞生有些緊張，臉繃得緊緊的，人站得比柱子都直。
    當了八年的女婿了，這還是第一次見麵，雙方都有些尷尬，但互相之間的態度都還算友好。
    許國榮朝他點點頭，章朝瑩還沒抹幹淨眼淚，也連忙誒了一聲，還伸手拍了拍他，
    “小沈啊……這些年辛苦你了……”
    就是，過於客氣了些。
    倒是沈非晚，剛才坐在沈瑞生肩頭已經把轉了好幾圈眼珠子了，這會兒扯開一個自認為賊乖巧可愛的笑容，大聲的喊了聲，
    “外公外婆好！”
    聲音之洪亮，遠的不說，方圓一裏之內肯定都能聽到，出站口附近進進出出的人們都不由自主的扭頭看了過來，瞧著是像是一家人在團聚，很是溫馨。
    那小丫頭喊長輩喊得那麽中氣十足，那股伶俐勁兒，看著就很招人疼。
    這年頭的人都喜歡這種大大方方的小孩，越是不害羞的越招人喜歡。
    果不其然，章朝瑩和許國榮的視線都被沈非晚吸引了過來，章朝瑩吸了吸鼻子，蹲下身來，朝她張開手，
    “你就是星星吧？讓外婆看看……”
    沈非晚啪嗒一下就撲到了章朝瑩的懷裏，隨便她看。
    這麽親熱的舉動，一下子就填滿了章朝瑩的心，抱著這個外孫女，怎麽看怎麽喜歡。
    許國榮剛才還說在車站，要收著點，這會兒也不由自主的一起蹲了下來，問這問那的，星星長，星星短。
    許佑安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的，小心翼翼的湊到哥哥耳邊問道，“哥，爺爺奶奶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啊？”
    他這一路上淨被爺爺奶奶考算術了，答不上來還歎氣。哪有像這個姐姐這樣抱著親熱的？
    許篤正看著弟弟翹著個嘴，手動給他壓了回去。
    “那天到火車站的時候你都睡著了，他們抱你了你也不會記得。”反正是抱他了。
    “還有，對星星好點，起碼在爸媽回來之前都不準欺負她。”
    “為什麽？”許佑安心裏那股爺爺奶奶更喜歡表姐不喜歡他和哥哥的心達到了巔峰，“那如果是她欺負我呢？”
    許篤正：“……那也忍著。”
    “為什麽呀……”許佑安撇了撇嘴，也快哭了。
    許篤正頭大，這還能為什麽？
    因為他們的好大爹出發前說過，
    他倆就是回來蹭飯的，現在屬於食物鏈最底端的微生物，得巴結著點爺爺奶奶和姑姑一家。
    不然誰家不開心，他倆就得餓肚子。
    許篤正很憋屈，但這也沒辦法，無奈的誆著弟弟道，
    “因為星星比你聰明吧，等你把百以內的加減學會了，爺爺奶奶也會喜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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