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葉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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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中石遷至北平新居,是一九四六年的早春。他初任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我雖不知這官銜具體為何物,好歹有“金庫”二字,到底風光,心裏歡喜,連拌嘴也罕少和他拌了。其時伯禽八歲,平陽才四歲,都是吵著吃糖的年紀。我牽著兩個小人在房中轉了轉,在心裏讚了回方行長的眼光:房屋雖小,屋內陳設卻簡而不亂,稍作掃除便可直接安頓;平日裏光我一人打理也足夠,著實省下一筆雇傭費用。
這麽想著便歡歡喜喜地喚他。
——並無人應。回頭一看,他早已利落地將書桌收拾出一角,鑽研他的賬本去了。
也忒無趣。
我心裏怨他一句,隻因心情愉悅,無心與他計較,徑自牽著兩小人出門。
院落頗規整,四四方方幹幹淨淨。圍牆邊立著一棵老槐,此時固然無甚妙處,換作日頭生猛的夏季,便是一塊乘涼好去處。
時值七月,中石一早便往中央銀行上班去了。算來他任那金庫副主任也有三個多月了,我們的生活同先前在上海老家卻並無不同,吃穿用度仍舊隻夠勉強糊口。中石日夜忙碌,家裏事一概不過問;我也默契地不去管他那一堆破賬本。他倒變本加厲,前陣子居然找人將他那間賬房門鎖換成了暗鎖,也不知是要防著誰。為此我們又一通吵,他說不過我,隻得幹楞,幸得伯禽平陽從中勸解。
那日平陽又委委屈屈扯我衣角說要吃糖,我心念一轉,院內那棵老槐正開花,雖不見得有多少,搖下來做了槐花餅,也好解解兩小人的饞。誰知忙活了一上午,搖下來的花竟鋪不滿半個桌角。想尋一方巾帕將花晾著,奈何遍尋不得,路過中石那間賬房時隻略微一瞄,房門竟沒鎖,漏出大半個屋子的風光。這不看不打緊,一看卻發現那個搬家時帶過來的鐵皮箱子竟還攤在地上,裏頭的雜物堆了一片。我登時冒火,口中埋怨,仍推門進去幫他收拾起來。翻到箱底時,卻冷不丁看見一方潔白手帕。角落用鵝黃針線繡著一個蕙字。
我著實不知該作何想,對著巾帕瞪了半天。明知是他的秘密被我窺去,應當是我有愧於心,卻終究做不得沒事人。遂取了手帕將花一裹,走出門去。
傍晚中石歸家,見賬房房門洞開,正欲和我理論,見到我手中巾帕,徹底收聲。
你自己說,是不是拿著你那小金庫在外麵養的相好?
他睜大眼正欲爭辯,被我打斷。
那就是先前的相好咯?
他眸光一顫,接著整個人仿佛被什麽刺了一下似的,不動了。
我見他這樣就知道差不多猜中了,隻是不好發脾氣,半晌才軟了聲氣說:
崔中石,你連騙都不肯騙騙我。
這大約是我頭一次在他麵前伏低,因而他慌起來。我卻無意與他再爭,繞開他徑直走了。整個晚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直至入夜前我氣已消了七分,餘下三分梗在胸口,猶自撐起淩人的畫皮。
翌日一早睜開眼,哪還見得到人,隻是床頭多了兩份油紙包的棗卷果兒。我將一包分給伯禽平陽,忖了忖還是將另一包打開了。我本嗜甜,入京一載卻未沾得幾次甜味:一來家中實在清苦,二來平日裏也不好和小人爭食。棗味綿軟,像是把半輩子的甜都熬爛在裏頭。本想給他意思意思留兩塊,卻不料嘴下沒留神竟給吃淨了。翌日醒來往床頭一瞧,果不其然又放著兩個紙包:連包裝都和昨天的分毫未差。他當真連著買了三日重樣的吃食,直到我實在忍不住了:
你要死啦,買稻香村不用鈔票的呀!
他不說話,拘謹地立著,嘴角卻漏出一抹笑意。
敢情正等我這句話呢。
我被他盯著,腦海中不知為何浮起那個溫水煮青蛙的掌故,麵上一紅,沒忍住笑出聲來。這原本不是什麽渾話,我隻覺得放他身上著實貼切——便是這樣溫溫軟軟地將人泡著,待反應過來時卻哪裏還跳得出去。
得知可以同中石一起回老家的消息,是一九四八年的七月。那時離我最後一次和他置氣已過了些時日。算來我們自一九四六年初遷至北平,也快有三年了。期間因中石公務繁忙,我要帶兩個小人,便一直抽不得空。如今聽聞能馬上重返故園,著實難掩心中喜歡。我不知怎麽記起那句“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便念給中石聽了,又說老家雖無桑蠶,桃樹倒植有不少。現下回去蟠桃應當尚未熟透,脆生生的正合平陽口味。中石本是一副極困頓的模樣,卻還是強作歡喜地附和我。翌日下午孟韋接我們去火車站,臨行前中石卻被人攔下。可笑我當時毫無覺察,讀不出他臨別那一眼是謂訣別——想來他本是沉斂似水的性子,自然連訣別也做得滴水不漏。
收到中石的來信已是八月初。我讀完信,目光在開頭的“碧玉吾妻”處流連許久,終是不忍鬆開那張薄薄的紙。平陽關切,拉著我的手問姆媽你怎麽啦。
姆媽沒事,隻是你阿爸要有秘密任務,很久不回家。平陽會不會想他?
平陽乖巧答會,看我滿麵愁容,又訥訥地加了句不會。
我笑著摸摸她的頭,歎口氣。
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
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
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
雙行桃樹下,撫背複誰憐。
中石,你怎麽忍心。
這一別就是半載,中石這封信寫得糊塗,說是教我放心,卻隻字不提歸期,恁地教我盼無可盼。期間另來過兩封信,卻不是他的筆跡,想來應是孟韋強寫來教我安心。我明白他的用意,自然不好拆穿,卻抵不過心頭不安的苗頭簇生,將心髒一圈圈絞緊了。無法,隻得撐起一口氣對自己說,他崔中石得了美差,自去嬌妻幼子快活逍遙去了。葉碧玉離了崔中石,卻未必活不下去。如此一來倒免去許多胡思亂想:他既不肯騙我,便教我自己騙騙自己吧。
一九四九年,北平初雪。我們便在茫茫大雪中趁夜離開了這座埋葬了許多記憶的城市。初到香港,我便病倒了。孟韋忙得腳不點地,一邊要購置生活用品,一邊還要分出精力照顧我。我那時撐著的一口氣已到強弩之末,加之燒得迷糊,便顧不得許多。一日神誌清醒了些,窗外傳來兩個小人的嬉鬧聲,白衣白褲的青年立在窗邊靜靜看著,陽光在簾上投映出一棵挺拔的白楊。
孟韋,你一向最聽話,想必不會騙崔嬸的。
你實話告訴崔嬸,我不怪你的。
你崔叔他……是不是,回不來了。
孟韋先是被我喚得一愣,猛地轉過身來。繼而哽了哽硬是沒說出話來,一雙小鹿眼拚命眨了幾下,似是想眨去並不存在的水光。
我心裏登時明鏡一樣,許久緩緩吐出一口氣。這半年懸著的心思終於得了印證,卻並無想象中那麽難以接受。我病了幾日,不論噩夢美夢,都該是醒來的時候了。
孟韋後來幫我在永安百貨覓了一個櫃員的職務,是我要求的,因實在不好在鈔票上事事勞煩他。再往後伯禽和平陽先後上了學,孟韋從謝襄理處接來一位名叫王曉蕙的女子,約莫和我差不多年紀。隻說如今國內形勢複雜,應故人所托,請孟韋務必照顧好她。我攜伯禽平陽去孟韋家拜訪時見過她幾次,孟韋說她從前是書香門第的女兒,果然容貌端方,談吐不俗,與我這樣的市井女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她約莫曆過些大事,隻是不想說,我們便也不問。
再後來國內形勢愈下,孟韋為此日夜奔走,我也不好相擾。再見麵時他仿佛老了十歲,隻說如今故園不再是故園。問及謝襄理近況時,孟韋卻不肯說了,大約是如中石一般的回不來。我歎口氣,便也不再問。被這蒼涼人世打磨愈久,便愈懂他為國為家委曲求全的一番深意。好在伯禽爭氣,平陽懂事,年輕時做過清平年月兒女繞膝的夢如今也差不多圓了,唯獨缺一個他。
我卻不怨他。
他曾在黎明前鷹隼遍地的荒野裏留給我一個糖罐,後來糖罐碎了。可我捧著這些碎片,便似有了無盡的甜蜜與勇氣,好捱過餘生漫長荒蕪的冬。
